《宮略》 - 【宮略】第108章
☆、第108章
無異於晴天一聲雷,密貴妃覺得腔子裡灌進了滾水,心朝上縱,直頂嗓子眼兒。這會兒什麼都想不起來了,腦袋裡稀爛一片,皇帝又定睛看著她,她連喘氣都不敢整出大動靜,憋得幾乎要癱倒下來。可是不能暈吶,為了四阿哥,為了賀氏幾百口子人,她一定要全須全尾的走出長春宮。到了外頭再想法子,她阿瑪兄弟都在任上,總能議出個萬全的對策來。
她腿肚子轉筋,狠狠握住帕子,淋漓捏出兩手汗。所幸皇帝叫跪安,再耗下去,她大概就要露馬腳了。
跟著眾人退出正殿,每一步都在打飄。如今要挺直脊樑,就得花盡全身的力氣。春日的陽光暖暖照在身上,她卻要忍住牙關不打顫。高一腳低一腳的出了長春門,門上停著儲秀宮的肩輿。她坐在五蝠捧壽紋的墊子上,覺得人被抽走了骨架,散了攤子就要往下溜。
真滿心的恨,後宮主事的實權被皇帝罷黜了,轉頭又鬧出太監的事來。這麼些兄弟,個個都是朝廷大員,連個太監都殺不了,都是光吃飯不幹活的蠢貨!她心裡亂,不知道怎麼辦才好。扭頭看身後,夾道裡三三兩兩的低等嬪妃,並不見靜嬪的身影。她捏著拳頭敲打了下扶手,腕子上滿綠的鐲子砸在雕花楠木手柄上,在袖隴裡碎成了好幾節。她咬著牙把斷玉掏出來,隨手往牆角根上一拋,對貼身女官梧桐道,「過會子你上延禧宮去,讓靜嬪過儲秀宮來。她出的好主意,要不是她,我也不會走到這一步。這會兒東窗事發了,她倒是甩手站干岸,世上沒有這麼便宜的事兒。我就是死,也要拉她做墊背的,她別想置身事外!」
梧桐歎了口氣,「我勸過主子的,那個靜嬪不是好人,請主子別和她有瓜葛,您偏不聽。您瞧瞧,這麼多事兒全是她挑起來的,眼下水都沒到主子齊脖子了,她呢,乾乾淨淨什麼事兒沒有。本來您過得多滋潤吶,這宮裡誰敢不服您?這下子鬧到這步田地,您的道行可全毀在那個靜嬪手上了。」
貴妃也恨得牙癢癢,惱自己當初怎麼就鬼迷了心竅聽她唆使。要是一氣兒藥死了素以也值了,誰知道弄出三阿哥做了替死鬼。皇子和下等嬪妾能一樣嗎?橫豎捅了大簍子,禍都釀成了,要後悔也來不及了,只有往前看。
「別囉嗦了,開弓沒有回頭箭,打量誰願意這樣麼?現在退路都斷了,趕緊想轍是正經。」她抖抖索索的說,「靜嬪腦子靈,既然是一條船上的,她能往哪兒逃?她要是隔岸觀火,管叫她落不著好處。」
於是梧桐趁著闔宮歇午覺的時候往延禧宮去了,延禧宮不同於別的紅牆琉璃瓦,這是個西洋形式的建築。漢白玉、黃銅蟠龍柱,每一處都匠心獨具,進了門,金碧輝煌找不著北。這麼好地方,讓皇帝用來安置靜嬪那個活招牌,真可惜了的。
她左顧右盼找不見人,問站班小宮女兒靜主子在哪裡,小宮女朝東一比劃,「我帶姑姑去。」
靜嬪站在兩堵水晶牆之間看錦鯉,窗口的光打過來,透過粼粼水波折射在她臉上,又晃眼又陰沉,像寺院裡詭異的十殿閻羅。梧桐衝她蹲福,說明了來意,被她一口回絕了,「貴主兒到這會子還沒學會長點心麼?風口浪尖兒上找我來,兩個人你拉我拽一塊兒下陰曹去?你傳個話,我不能見她。萬歲爺今兒擺明了在試探,要是沉不住氣,非得拿個現形兒不可。」她捏著魚食從頂上細槽往裡投喂,頓了頓說,「貴主兒兄弟在京裡路子野,既然知道那個太監關在內務府,拿點手段出來,一回不行殺兩回,總有法子把他折騰死。這種事要靠外頭人使勁兒,找我有什麼用,我又不管著內務府!你趕緊回去,叫人看見了不好。」說完撲了撲手,扭身便往寢宮裡去了。
「主子,梧桐走了。」仙仙趴在菱花門上看,「您真不管儲秀宮那邊的事兒了?」
靜嬪擰起了眉頭,嘴裡喃喃道,「我瞧不大妙,萬歲爺大概是有了底兒,這才放出話來的。究竟是不是訛人,真說不好。不怕夜貓子叫,就怕夜貓子笑。萬一是真的,單憑密貴妃的算計,早晚要落到他手裡……我可怎麼辦……怎麼辦……」她嘬唇思量,「那個榆木疙瘩,原來是瞧她有勢,人霸道腦子又不會拐彎,利用起來好拿捏。誰知道現在成了燙手的山芋,怎麼料理都不熨貼了。萬歲爺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?宮裡這麼多滕御,難保做得不落人眼。儲秀宮還有一個貴人兩個常在呢,以前怵著貴妃的淫威,知道也不敢聲張。現下貴妃是沒毛的鳳凰不如雞,那些蹄子要是搶先回稟個一星半點,順帶便的把我繞進去……仙仙,那可就要出大事了!抓不住我下手的證據不打緊,追究個過從甚密,打騾子驚馬,也夠喝一壺。」
仙仙嚇得臉色煞白,「我的主子,這可怎麼好?」
「要不……先下手為強?」她的語氣也不太肯定,畢竟茲事體大,踏錯一步,前面就是萬丈深淵。
「您是說告發密貴妃麼?」仙仙呆著臉道,「可是那藥是您……」
「藥上又沒名字,她說是我給的我就得認麼?嘴巴不過兩層皮,一開一合就能造出個天地來。」靜嬪沉吟著,「坐以待斃肯定是下策,不過自投羅網也夠傻。他們爺們兒虛張聲勢,幾分真假實在難斷。這麼的,你叫小機靈留神打探,他二叔不是粘桿處伺候的麼。要是聽說慎行司那頭有動靜,死了人咱們就按兵不動。到明兒這時候要是沒見分曉,那就得上養心殿裡面見萬歲爺去了。」
她倒頭躺下來,臉貼著歲寒三友緞面迎枕,冷冰冰的觸感沁入骨髓。這十二個時辰不好過,牢房裡等著勾兌文書的犯人也不過如此。當初挑了這麼個同夥,眼下想想真硌應死了。目的沒達成,反倒惹了一身騷。素以那心田,逢著看不對眼的不知怎麼盤弄消遣才稱她的意。這回八成在萬歲爺耳邊吹了不少枕頭風,看她那副趾高氣揚的架勢,不把人打壓死怕是絕不罷休了。
做了虧心事的人不得安枕,皇帝那兒睡得也不踏實。宮裡每天午膳後有一個時辰的午休時間,不論春夏都一樣。
起了點風,窗上的綃紗鼓起來,步步錦隔心的窗紋拉成了長條,斜斜在青磚上鋪成菱形。皇帝隔著帳子看,竹簾外站了兩個太監,攬著拂塵低著頭,入定似的紋絲不動。南窗下當值的是榮壽,大約是外頭有人招呼,躡手躡腳往門前騰挪了一步。皇帝撫撫額頭,「什麼時辰了?」
榮壽見他醒了忙站住了腿,轉而上來打帳子,笑道,「主子掐著點兒的,西洋鐘上正是未時牌。」抬手啪啪兩聲擊節,四執庫的人托著袍子進來伺候更衣,他先跪著搬皇帝的腿來穿靴子,等皇帝下了地才站在一邊侍立,弓著腰道,「主子,先頭路子來回稟,說鄭親王和睿親王那裡查到了頭緒,這會兒人在養心殿等萬歲爺召見呢。」
皇帝嗯了聲,穿了端罩繫腰帶,也不用馮嵐青伺候了,自己整了衣領就朝外頭去。從地罩那頭進養心殿,看見兩個兄弟正籠著手閒聊。弘巽是機警人,很有眼觀六路的本事。一頭說話一頭眼珠子亂轉,恰巧瞥見了他,忙拿肘一頂他哥子。弘宛這才察覺了,兩個人趨步過來,插秧滿打一千兒,「給萬歲爺請安。」
皇帝抬了抬手,「起來,查著什麼了,說說。」
鄭親王邊卷馬蹄袖邊道,「怎麼說呢,頭緒是有了,可往上排查,線索又斷了。」
這麼一波三折,弄得皇帝都要發作了。擰著眉頭坐在御案後面,手指關節在桌面上篤篤的敲,「怎麼回事?這麼多人,區區一件案子愣是查不明白?」
鄭親王一噤,惶惶道,「臣弟無能,有負萬歲爺囑托。您先別上火,聽臣弟和您說道說道。點心的出處是查著了,門框胡同有家點心鋪子叫董德昌,做褡褳火燒和門釘肉餅出名。慎刑司人拿鵝油捲過去請掌櫃辨認,掌櫃也認出是他們家爐灶上出來的。再問三十那天誰來買過,巧了,說那天鵝油不夠,就做了三屜子。賣給了誰,跑堂的夥計也都有印象。」鄭親王覷眼兒往上瞧,「兩個是胡同街坊,左鄰右舍都認得。就一屜子賣給了外頭人,那外頭人吧……是個羅鍋子。寬額頭大下巴,走路外八字,說拿人銀子替人跑腿,也不是他自己用的。您瞧……費力半天的勁兒,到這裡又來個峰迴路轉,實在叫咱們哥兒們沒頭緒了。」
睿親王接口道,「六哥沒說全,皇上也別上火,我已經下了令全城找那羅鍋子了。長得埋汰模樣,就是鑽在泥地裡也能給他掏出來。今兒來見您是想求個時間富餘,咱們哥們兒好去辦。」
皇帝乏累的閉閉眼,「這事兒過了這麼些天,現在要查是晚了些。」突然睜了眼瞪鄭親王,「白錯失了大好時機,這就是你造下的罪業!查太監,查點心,原本就該兩頭著手,你幹什麼去了?掐了腦袋的蒼蠅一樣瞎胡轉,你忌諱什麼?天家的家事也是國事,這些道理學當差的時候你諳達沒教你?」他一個手指頭不住的點鄭親王方向,恨鐵不成鋼道,「你啊你啊,叫朕說你什麼好?要不是瞧著一根籐上下來的,朕早就開發你上寧古塔看皇莊去了!」
鄭親王臉一紅,「您知道我辦差也撞運道的,實在關乎國體,我給蒙圈了。您想又是三阿哥,又是皇后,又是您的禮貴人……三阿哥薨得蹊蹺,算得上皇家辛秘了吧,我真給弄慌神了。」
六王爺是出了名的玩家,蟈蟈籠子范葫蘆盤弄起來一把好手,內務府管家也當得有模有樣,就是扯上人命官司他不成就,能耐可能還不如弘巽。皇帝歎了口氣,「我知道是後宮裡頭有內鬼,今兒故意放了話試探那些妃嬪們,就看晚上能不能有成效。下毒的心裡虛,少不得破罐子破摔再幹一票。真能來就好了,假扮的太監身手了得,要當場拿住,也不枉費朕衝著一屋子女人使心眼兒了。」
說得怪無奈的,是啊,堂堂的萬歲爺蒙後宮裡的婆姨們,抖出來失臉面。可怎麼辦呢,身在帝王家就得時刻有鬥智鬥勇的覺悟,這不也是沒辦法的辦法麼,山窮水盡只得守株待兔,運氣好,或者歪打正著也說不定。
睿親王撓撓頭皮,「我倒是有個主意,不太靠譜,就怕萬歲爺不答應。」
鄭親王翣翣眼兒,「既然不靠譜,那就別說了吧!」
皇帝捏著眉心道,「也不礙,叫朕聽聽怎麼不靠譜法。」
「那我問您,到底是誰幹的,您心裡有譜沒有?要是有……」睿親王狡黠一笑,「咱們裝鬼嚇人吧!戲文裡演過,扒人窗戶底下喊『我死的好冤』,心虛的人指定得說『殺你不是我本意兒,你是命運太不濟』。記得《烏盆記》嗎?《博物誌》裡也有這記載,上回我聽了一出《呂洞賓襠底戲牡丹》,裡頭也唱到這個了。」
皇帝聽傻了眼,不為他的好主意,就為他說的那齣戲。
鄭親王直說晦氣,「那是個淫調兒,你底下包衣奴才調嗦主子,簡直該殺。你還拿來說事兒,阿瑪這是往南邊去了,要聽說了非打你不可!」
睿親王嗤地一聲,「爺們兒家能繞得過去?早晚要知道的,日鬼弄棒棰,打什麼馬虎眼兒!再說阿瑪也叫不響嘴,他自個兒沒事還哼十八摸呢,倒來管我這個!」
皇帝和鄭親王都有點訕訕的,嘴上沒好吐露,上樑不正下樑歪,這話真有點說頭。就說皇帝自己,以前是正人君子,冷著臉不苟言笑,可自打遇見素以就給帶壞了。蛇蛇蠍蠍老婆子架勢,嘴也不老實,手也不老實。現在小弟兄聽那種大鼓書,本來應該義正嚴詞教育他一番,可自己捫心一琢磨,似乎也沒什麼底氣,只好作罷了。
殿裡一時就剩鄭親王的笑聲,皇帝摸摸鼻子,可巧榮壽進來打千兒回事,說,「古華軒懿主兒讓人遞話進來,五阿哥身上不好,先頭喘得倒不多氣兒。主子是萬聖之尊壓得住,請主子過去瞧瞧。」
他這皇帝當得累,要務政,要查案,必要時還可以拿來驅鬼鎮邪。近來也不知怎麼回事,像是撞上了煞星,一個接一個的不叫人安生。三阿哥的案子扎進死胡同裡沒有眉目,剛出世的五阿哥胎裡又帶了喘症。皇帝一顆心往下沉,為什麼他的子嗣這樣多災多難?他真有些鬧不清了,回頭得命阿哥們近身伺候的人多留神了。他現在就滿心盼著素以的孩子落地,如果是個阿哥,到時候就大赦天下,也好替他們母子祈福積功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