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宮略》 - 【宮略】第93章
☆、第93章
慶壽堂西鄰樂壽堂,小而簡單的院落,沒有華麗的門楣,色彩佈局卻很好。四進的院子不稀奇,但屋頂上做了文章。四排卷棚硬山頂,黃瓦綠剪邊,綠瓦黃剪邊這麼交錯著用,廊簷底下還有蘇式彩畫,一眼看過去很有妙趣。
別的方面都挺好,就因為是南北狹長的款兒,後面屋子裡的光線不那麼敞亮。不過這並不影響素以的快樂,她是個很會自我調劑的人,不用和別人合住一間屋子,就跟皇帝說的那樣,她在自己的地方可以橫行無忌,*坐著還是*躺著,沒人管得上。這也有賴於皇后娘娘的恩典,那位主子原本是個甩手掌櫃,可在她這裡花了心思。每位主兒晉位都要指派精奇嬤嬤約束言行,精奇好不好,裡頭學問也很大。你想啊,要是有個人天天在你耳朵邊上絮叨,說這不行那不行的,你的日子還能過得踏實嗎?
素以很慶幸,調理她的精奇嬤嬤是從皇后宮裡撥過來的。不說太肆意,有時候略微裝聾作啞,也夠她受用的了。當然了,皇后的人嘛,放到她這裡不排除有別的用意。她不是傻子,有些事還是看得很透徹的。不過自己抱著無所謂的態度,橫豎不干禍害別人的事,也不怕被誰監視。這小小的一方天地,讓她安貧樂道住上一輩子,除了沒有外頭那麼自由,別的也沒什麼。
大家都在過相同的生活,她既然願意為他讓步,就一定可以耐得住寂寞。
檻窗是步步錦格心的,橫平豎直,條理清晰。窗格子上蒙著綃紗,前排是尋沿書屋,二進還是有點暗。正月裡又飄起了雪,墁磚地上的熏爐裡添了炭,素以往爐膛裡扔了顆棗兒,很快暾暾的熱氣裡就摻進了甜膩的香味。
南炕上擺著皇后那裡送來的賞賚和月例用度,銀子布料倒是其次,豬肉香油也不上要緊,就是這白蠟,黃蠟、羊油蠟各一支,怎麼算都不太夠使似的。她走過去,拿在手裡掂了掂,可算知道宮裡那些沒有聖寵的小主們怎麼節衣縮食了。這就是正經過日子,得樣樣精打細算才行。
正琢磨著,精奇劉嬤嬤領了四個宮女進來。三個還小,十四五歲模樣,另一個大點兒,得有十□了。四個人上來磕頭認主子,扒著磚縫兒把腦袋抵在地上,齊聲道,「奴才給貴人主子請安,主子吉祥。」
劉嬤嬤笑道,「她們是尚儀局新調理出來的丫頭,皇后娘娘叫緊著機靈的挑。皇后說主子是尚儀出身,弄了沒眼力的在跟前,怕惹主子天天生氣。這幾個已經是拔尖兒了,模樣長得不賴,手腳也勤快,主子瞧好不好。」
素以點點頭,「那就留下吧!叫什麼?」
那幾個宮女兒一個挨一個報名字,最大那個叫蘭草,底下幾個叫鼓兒、叫青稞、叫荷包兒,名字都很怪誕。下五旗苦出身的包衣,生了閨女湊嘴起名兒,沒那麼多的考究。素以瞧了半天,覺得蘭草好像哪裡見到過,打量了再三問,「你師傅是誰?跟誰學的規矩?」
蘭草上前一步,笑道,「主子不認識我了,我師傅是妞子,上回您染了風寒,我給您抓藥見過您的。」
妞子她當然記得,就是妞子手底下徒弟不怎麼有印象。既然上回送過藥的,八成是她不認人的老毛病發做,一時又想不起來了。她撫撫額頭,「是妞子的徒弟啊,那滿好,都是熟人麼。」
「是。」蘭草一面指派小宮女們收拾炕上布匹,一面應道,「師傅知道主子晉了位,特意叫奴才傳話問主子好。說瞅準了機會告個假,再到慶壽堂來給主子道喜。」
素以聽了訕訕的,「難為你師傅記掛,她來了少不得要笑話我。」
「笑話什麼?主子是高昇了,多少人眼熱都來不及呢,誰敢笑話您?」劉嬤嬤說著看了案頭座鐘一眼,「您今兒才搬進慶壽堂,回頭上皇后主子跟前請安是您的禮數。瞧時候也差不多了,奴才收拾好了伺候您過去。」
她這兒也配有四執庫尚衣太監,每天的穿戴檔都有專人打點。天將暗不暗的時候圖省事,挑了件玄色遍地金葫蘆雙喜夾袍穿上,編好了大辮子,戴上紅絨結頂點翠坤秋1,這就攏著暖兜出門去了。
傍晚走動的人也多,要好的宮妃們*串個門子,獨個兒吃飯冷清,邀上三五個談得來的,大家湊份子圖熱鬧。素以一路走來碰上好幾位,礙著不認人,也不敢隨意打招呼。還好有劉嬤嬤在邊上指點,遇著位分高的向人家行禮,遇著位分低的就受別人的禮,等過了東筒子路才消停下來。劉嬤嬤說這一帶大多是低等嬪妃,因為不在東六宮範圍內,萬歲爺照應得少,日子過得緊巴巴的,但也很閒散。貴人以下其實連單獨的寢室都沒有,她這樣的已經是特例了。
進了長春門,皇后身邊的晴音正站在滴水下指派小太監換宮燈,看見她人影兒,立時滿面帶笑的迎了上來,撫膝一蹲道,「給禮主子請安了,娘娘才剛還問您回沒回宮呢,您就來了。今兒是您的喜日子,奴才先給您道喜。」
素以還是不大習慣以前平起平坐的人衝她行禮,忙抬了抬手道,「姑姑別客套,你這樣倒叫我緊張。」
劉嬤嬤接口道,「主子該受的,尊卑有別,這是規矩。您別覺得不好意思,往後這種事多著呢,要這麼自謙下去,也折了您的體面。」
「是這話兒。外頭冷,小主兒進去吧!主子娘娘在配殿裡,」晴音往邊上一斜眼,「貴主子和成賢兩位小主並延禧宮靜嬪都在,也奇了怪了,晚間鬧著要陪娘娘打雀牌,平素可沒這麼好性兒。我料著知道小主要過來,特意留下見見小主的吧!」
「見我?」素以不動聲色,心裡卻琢磨,她是騾子是馬,三十晚上太皇太后把她叫到乾清宮指婚,諸位主兒心裡應該有底了。今天有心和她照面,大概是來者不善。橫豎不管她們是什麼用意,自己提防著點兒總沒錯。
提袍子進了配殿,打簾就看見幾個主位圍坐在八仙桌旁洗牌,一副象牙麻將推得嘩啦作響。皇后沒在其列,意興闌珊歪在羅漢榻上喝茶。素以先上去給皇后見禮,麻將桌上人撂了雀牌站起來,喲了聲道,「這是誰呀?可不是新晉的禮貴人麼!」
素以辨不清誰是誰,籠統的蹲身甩帕子,「給四位娘娘請安了。」
連名號都沒叫,她們就是「四位娘娘」。密貴妃和另三位顯得有點挑剔,又不好說什麼,臉上帶了點奇特的笑,互相交換了下眼色。
皇后向著素以,自然給她打圓場,「禮貴人是伶俐人兒,可再伶俐也架不住不認人的毛病。你們可別拿這個挑刺兒,我知道了不高興的。」言罷指著屋裡的人,這是貴妃那是賢妃的一一介紹了,「往後自己姊妹,多擔待點吧!」
皇后都這麼說了,誰也不能有意計較。密貴妃笑道,「不用您吩咐,咱們都知道的。說起臉兒盲,這症候我以前也聽說過。我們族裡就有人得這個毛病,新嫁進來的小媳婦,第二天連男人和大伯子都分不清了,拉著大伯子就說私房話,真個兒坑死人了!」
密貴妃屬於那種不善於藏拙的,也不知道該說她鋒芒畢露呢,還是該說她沒帶腦子。她話裡的隱喻但凡是個人都聽得出來,什麼男人大伯子,還不是在隱射素以和小公爺麼!
素以耳門放得大,自己沒有根基,她裝瘋賣傻是她的事,眼下還不宜和她纏鬥。因賠笑著應道,「娘娘能體恤我,再好也沒有了。這毛病沒法子治,我自己也懊喪得很。」
「聽說你開頭連萬歲爺都不認得,有這事兒?」戴著鳳鈿壓攢珠眉勒的成妃含笑道,「真跟戲台上唱大戲似的,咱們主子八成沒遇上過這種情況。」
「所以才稀罕不是!」賢妃梳把子頭,戴金累絲年年富貴簪,扶了扶髻上的翡翠耳挖,似笑非笑的問,「我才聽見,主子派了慶壽堂給你?那地方好是好,清靜,不過忒偏了點兒。白天就鬼氣森森的,晚上沒法兒住人。要不我和主子說說,我那兒有兩間屋子空著,你搬過去,咱們做個伴兒也成。」
然後她進出坐立都在她眼皮子底下?她打的是這個算盤吧!素以笑了笑,「謝謝賢主兒好意,我安頓下來了,覺得那兒挺好的,就不搬了。說鬼氣森森倒不至於,打前朝來的嘛,哪兒沒點說頭?我瞧著都一樣。」
眾人落個沒趣兒,略頓了頓貴妃道,「素妹妹眼下聖眷隆重,瞧著要不了多久還得往上晉。主子娘娘這封號給得好,怎麼叫您想出個禮字兒?真挖空心思,要叫我想,我萬萬不能往那上頭靠。」
幾雙眼睛同時望向皇后,大有皇后拉攏人的意思。皇后卻不緊不慢,擱下茶盞道,「我下的懿旨,未見得封號就是我想的。你們不也說聖眷隆重麼,既然知道,何必多此一問?成了,時候也不早了,你們跪安吧!禮貴人留下,我正要打聽你妹子的事兒呢,其餘的人都散了吧!」
密貴妃沒計奈何,領著眾人蹲安,卻行退出了配殿。
雪沫子漫天飛,瓤兒不大,細細的,像霏微的沙。登上步輦進敷華門,拿帕子掩著才不至於嗆進鼻子裡來。成妃和賢妃住東六宮,出了夾道就往南去了。靜嬪是延禧宮,原該和她們同路,卻沒有跟著她們走。代步調了個頭,很快便趕上了密貴妃的輦。
貴妃有點意外,「你這是?」
靜嬪抿嘴一笑,「我去貴主兒宮裡坐坐,不歡迎麼?」
貴妃沒言聲,打量靜嬪一眼,料著接下來總有些說頭。她莫名其妙被皇帝冊封為嬪,全是為給素以打掩護。眼下日子也難捱,要結同盟正是時候。
多說無益,大家心裡有數就是了。兩抬肩輿一前一後進了儲秀宮,到了地方進暖閣,密貴妃挨窗坐,覷著靜嬪道,「你也是正得勢的人,怎麼今兒有興致上我這裡來?」
靜嬪臉上淡淡的,有漢家女子特有的寧靜溫婉。偏過頭緩聲道,「貴主兒說笑了,我是怎麼樣的情形兒,別人不知道,能瞞得過您的眼睛?我就是頂在棍上給人當槍使的,說起來不怕您笑話,萬歲爺翻牌子,兩回都是叫禮貴人攪黃,我的委屈沒處說。本來這種事該藏著,可今兒發現情形不大妙,這才想來找您商議。」
密貴妃端著六安茶吹了吹,假作漠不關心,曼聲道,「什麼事兒不妙,你說來聽聽。」
「貴主兒沒發現主子近來不翻牌子了?這麼下去,看來這位禮貴人要獨佔龍床了。雖說宮裡有皇后主子當家,可誰不知道,真正拿主意的還是貴主兒您!您是咱們的主心骨,到了這時候,您不能不說話。」靜嬪看著椽子上龍鳳和璽道,「說難聽點兒,咱們這些人不過想要個一兒半女,可萬歲爺如今雨露都攢到禮貴人那兒去了……旁的倒沒什麼,我們這些人守活寡,大不了孤孤淒淒了此殘生。您不同,您有四阿哥,我反倒替貴主兒您擔憂呢!」
密貴妃看了她一眼,「你的意思是?」
靜嬪往前坐了點,壓聲兒道,「您想呀,萬歲爺老往禮貴人身邊湊,也不知道記了幾回檔,沒準兒轉過腳來就說有了。仗著萬歲爺的寵*,她兒子將來肯定錯不了。小爺們長大了,總有個皇位之爭,到時候萬歲爺使著勁兒的偏袒,這不叫人著急嗎!」
貴妃有了些隱憂,嘴裡還要硬撐著,「她生她的,就算論資排輩的來,也輪不到他兒子去!」
「這您就錯了。」靜嬪笑道,「您以為長春宮那位攏絡她幹什麼?皇后子息艱難,總要過繼個孩子養在她名下,以便將來老了有所依傍。生母位分高,皇后會擔心自己收管不住,白白辛苦一場。所以找位分低的滕御,易於挾制麼。您想啊,禮貴人的出身和您沒法比,但是那孩子萬一叫皇后抱去養了,您的四阿哥還能和他抗衡麼?」
密貴妃其實並不是個縝密的人,她霸道,脾氣沖,一有不滿就做在臉上。靜嬪的話一語驚醒夢中人,她的敵人一直都是皇后,別人生不生阿哥她都不怎麼上心,可要是皇后要抱過去養,那可就萬萬不成了。
靜嬪估摸著也該把她說動了,自己要明哲保身,根本沒有必要親自動手。有密貴妃這樣有勢又缺心眼兒的主,不拿來利用,白糟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