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玉樓春臨》 - 【玉樓春臨】第189章
君長訣
定水河鎮破敗的衙門從未如此熱鬧過。
白羽帶著玉疏回來的時候,便見衙門外軍士林立,肅然生威,便知樓臨已接到他的傳信,收兵回來了。剛剛為
了尋人,他與樓臨兵分幾路,順著過河的蹤跡去找,誰知到底還是略遲一步。
白羽看了眼玉疏雪白脖頸上紫紅的淤痕,終究只是翻身下馬來,帶著玉疏到了後堂,便止步在二門外,隻朝裡
頭偏了偏頭,面無表情地說:「有人在等你。」
玉疏一愣,像被一道驚雷從天靈蓋劈到腳掌心,許久才抖著唇道,「誰……」
白羽抿緊嘴唇,更下了十二分的力氣,抱著懷中大刀,盯著地面修閉口禪。
玉疏心中其實已經猜著了。
她心中不知多少情緒在鼓脹,無數怨恨、委屈、憤怒和情愁像張血盆大口,要徹頭徹尾地吞了她,最終她只是
狠狠地,連珠炮一般質問道:
「是誰來這裡?!」
「他瘋了嗎?!」
「前方戰事何等要緊,有人既要親征,還微服跑到這裡來,出了事誰來擔待!」
「有人嫌自己命長了麼!」
她半點也不壓低聲音,聽上去是氣極了。
她從未這樣生氣。白羽忽然明瞭。他緩緩攥緊手指,又聽到裡頭傳來一聲悠長的歎息。一絲怒氣也沒有,只有
深深、深深的眷戀。
白羽硬邦邦道:「我走了。」說著忽然轉頭就走,像後頭有鬼在推他。
玉疏隻站在門口,站了很久。
門是虛掩著的,她卻一直沒有進去,門裡也沒人出來。
她知道門裡是誰。
玉疏曾等這一刻等了很久,可是真正等到的時候,心中卻無比平寧。
站在這裡的時候她想了很多,兩世記憶在腦子裡呼嘯而過,最後定格在那十年,她每次出宮玩回來,樓臨都會
坐在清和殿裡,等她回家。
他終究還是知道她,所以他不催她,所以他不出來。他只是在等她。
或許他也只是在告訴她,不管世事變幻、人間滄桑,一切都和當年仍然一樣。
玉疏笑了笑,伸手推開了門。
有人還是坐在正中。只是衣衫輕簡,風塵僕僕,不復當年華衣玉飾的矜貴模樣。
玉疏仿佛認得他,又仿佛並不認得他。眉目依然清雋俊雅,只是昔年那種蕭蕭肅肅的清朗之氣,似乎已經完全
從他身上消失了,轉而化成一種威嚴的沉肅,眼神深不見底,不用穿龍袍,也已經特別像廣義上那種君臨天下、不
怒自威的帝王了。
只是他忽然就對她一笑,開口喚了一聲:「宴宴。」他笑起來的時候,玉疏似乎又看到某些溫暖的微光,在他
眼底明明滅滅地閃亮,一如很多年以前。
她忽然就沒忍住,滾下一滴淚來。
玉疏想叫哥哥,想撲到他懷裡,想抱著他全無顧忌,狠狠哭一場。
可是玉疏發現自己一樣都做不到。
她在淚眼裡看見自己鮮血斑駁的衣角,纖纖十指上也盡是凝固的血痕,此時已泛著一種暗淡的棕色,黏稠又惡
心,粘著她的指縫,一雙手像是再也伸展不開了。
玉疏閉上眼,咬著牙根,竭力咽下心中那點酸楚,陰陽怪氣道:「要我拜見陛下麼?」
她在遷怒。這其實不是樓臨的錯,可是她就是在遷怒,可是這從根本上論,本就是一種肆無忌憚,或是有恃無
恐。
她看到樓臨一點也不生氣,走過來,伸出手臂,對她溫聲說:「宴宴,到哥哥這裡來。」
玉疏下意識躲開了,他的手臂伸在半空,屈折成一個淒涼形狀。
樓臨神色閃過痛楚,只是卻仍伸著手,哄孩子一般,執著地道:「宴宴,到哥哥這裡來。」
玉疏搖了搖頭。頭還未轉過來,便被抱進一個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的懷中,溫暖如昔,又比當年少年身形更加
闊朗。樓臨抱得那樣緊,以至於玉疏一瞬間覺得像要被嵌進他身體裡。
她頸項的那道紫痕被人細細撫過,玉疏本能地一抖,那種窒息感再次回來了,眼前什麼都看不到的窒息感吞沒
了她。在那種永世看不到盡頭的黑暗裡,她聽到有人說:「一直以來,都是你過來找哥哥。那這一次,你不過來,
哥哥來找你。」
「你不要哥哥,哥哥要你,好不好?」他在她耳邊輕顫的話語,她脖頸間劃過的一滴冰涼的水。
玉疏笑了笑,退出他的懷抱,手放在衣領上,「嘶」的一聲,就這樣裂開了衣裳。
她渾身光裸,站在樓臨跟前,唇角一縷笑意,卻始終到不了她眼底。
這是一具完美的胴體,玲瓏有致、膚光勝雪,只要望一眼,就足以讓人血脈噴張。
可是樓臨卻只有心疼。
因為這新雪一般的肌膚上,儘管已過了許久,也還殘留著一些似乎永遠也消不去的痕跡。
玉疏纖指微抬,在胸上一條淫靡的痕跡上慢慢劃過,才半睨著樓臨,嗤道:「哥哥,你想要這具身體嗎?」
樓臨所有要說的話都哽在喉間,又聽玉疏冷笑了一聲:「哥哥……你這樣,和赫戎有什麼分別呢?」
說話之間,玉疏已伸出兩根手指,在自己腿心一探,就將手置於樓臨眼前。
那兩根雪白的手指上,指尖晶亮粘膩,幾縷濕痕順著手指滑下來,落在她手心。
玉疏握住手心,方淡淡道:「哥哥,你看到了嗎?這就是我這六年過的日子。被調教得淫蕩不堪的身子,一日
都離不了男人和欲望。用大楚的話來說,呵,就是人盡可夫。」
她陡然抬頭,目光鋒銳如尖刀:「哥哥,你確定你還要嗎?」
樓臨心痛不能言語,將自己的外袍扯下來,披在她身上:「宴宴……宴宴,答應哥哥,別這麼糟蹋自己。」
玉疏並不管他,反而堅持問:「哥哥,這樣的我,你還要嗎?」
「宴宴,你還記得以前我說過的話嗎?」
玉疏一怔。
「無論宴宴怎麼樣,我都要你。」
樓臨深深呼出一口氣,眼中無數流光劃過之後,只餘下一種勢在必得的執著,他驟然俯下身,就這麼吻上了
她。
一個闊別已久的、粗暴、炙烈、又百味雜陳的吻。
他唇舌之間從未如此癲狂,多年未見的思念,一朝分別的隱痛,家國天下的硝煙——一切的一切,好像都在這
個吻裡了。
玉疏迎合上去,淚如雨下,眼前卻又是一片熟悉的暗色。
還是熟悉的樓臨啊,可她自己,卻再也不是熟悉的她自己了。
她含淚微笑出來,抽身離開了這個久別重逢的吻,默默重新穿好了衣裳。
樓臨喘著氣,連聲音都是啞的:「宴宴,你怎麼敢問我這種話!」
「我想要你,發瘋一般想要你,連做夢都想要你。」
玉疏唇角卻勾起了一個甜美的弧度。
一如曾經在宮中的那些笑容。
卻莫名有些神傷。
她看著樓臨,一字一頓道:「可是,哥哥,我不要你了。」
「哥哥,我曾經立過一個誓。」
「在我能選擇的情況下,我不搶別人的男人。」
「哥哥現在……」
「已經不是我的了。」
樓臨渾身一震,艱難開口道:「是因為青娘的緣故嗎?因為你搶了青娘的男人,以至於她死了?」
玉疏對他一笑,沒有點頭,也沒有搖頭。
樓臨以為她默認了,其實玉疏只是在想,青娘只是第二次而已。
她的第一次死亡,就是因此而生。
她仰頭看著樓臨,就像以前一樣,每當她有什麼想要的東西,就會用這種眼神看著樓臨,而樓臨,每次明知是
她的小把戲,也總是捨不得拒絕。
玉疏說:「哥哥,六年以前,我們都沒有選擇的權利。可是這一次,你會給我能選擇的機會嗎?」
她一邊說話,突然在笑中又掉下淚,目光卻與曾經揮之不去的陰鬱不同,仍是欣喜的、平和的,是吹面不寒的
一縷微風:「哥哥,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你,關於六年前——我不恨你。」
「真的。」
「我從來沒有恨過你。」
「我只是,沒有辦法再繼續和你在一起了而已。」
樓臨十指陡然握成拳,他沉默著,忽然也滾下一滴淚來。她這樣殘忍,把選擇權全交在他身上。只是無論他如
何決定,他知道她心裡的決定已不會再變。
一別多年,他的小姑娘,竟也有了這樣殘酷而慈悲的心機。而這最終是他之過——他沒有保護好她。
「宴宴。」
「哥哥。」
那一刻樓臨和玉疏明明什麼都沒說,卻又把什麼都說盡了。
許久之後,樓臨臉色一刹那的扭曲,終於閉上了眼睛。
不過片刻,複又睜開,面色平靜如初。
她真的,從來、從來都知道他、明白他。她想從他這裡要的一切,他都只能雙手奉上。
他緩緩走向屋中正座,緩緩在那張椅子上坐下來,目光卻不知道落在哪裡,空蕩蕩的,緩緩說了一句話。
樓臨心口劇痛,劇烈喘息著,只覺自己的心與靈魂已經在剛剛死去了。
玉疏順著急促的呼吸聲,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,也不敢多看,然後就轉身走了。
因為不走不行了。心口激蕩得厲害還在其次,是在跪下去的那一瞬間,她就發現,眼前又全黑了。
她的眼睛根本沒有全好,時好時壞,就在剛才,她又什麼都看不見了。
她得快走、立刻就走,玉疏心裡只有這一個念頭。她可以向他展示她的傷痕、她的痛苦、她的過去,可是不知
為何,她就是不想讓他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。
他可以憐惜她,卻決不能憐憫她。
因為憐憫本身就是一種侮辱。
在黑暗裡苦苦求索,只能像個廢物一樣不敢亂動,等著別人來幫你的樣子。
她可以讓任何人看見,除了他。
玉疏轉過身去,咬著唇往外走。即使不需要眼睛,她也能感覺得出,背後的視線一直盯著她。
玉疏將將走了一段距離,努力用風聲辨別著門口的方向,然後風忽然迎面撲過來,她就知道,到門口了。
她勉強鎮定地抬起腳——故意抬高了些,確保自己不會踢到門檻上,然後叫了聲:「白羽。」
果然白羽等在門外,聽她一叫,就立刻把手伸了過來,玉疏牢牢握住他的手,就如同一對最親密的愛侶一般,
半倚在他肩上,用只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呢喃道:「扶著我。」
白羽從善如流地擁著玉疏的肩膀,然後帶著她繼續往外走。玉疏努力忽視掉身後的實現,用最自然、最尋常的
姿態,走出了這個院子。
只是玉疏若肯回頭、只是玉疏若還能回頭望見,就會發現樓臨全身都在抖。
她的眼睛啊。曾經秋水一樣的眼睛,又清又明,亮得像藏了明月與朗星,笑起來的時候會像小狐狸一樣滴溜溜
地轉,哭起來的時候就跟籠了層霧氣一樣,水光濛濛,只要望上一眼,就恨不得把天下都送到她面前來。
可是剛剛她望過來的那一眼,空洞、飄渺,裡頭什麼也抓不到,她還像往常一樣笑出來,還像往常一樣若無其
事地行走,而在她最脆弱、最無助的時候,她叫的名字,卻是白羽。
樓臨的手緊緊攥著桌角,十指都泛白了才勉強忍住那股心火。
嫉妒幾乎要將他的神智完全灼燒殆盡。
他不得不承認,當看到她靠在白羽懷中的時候,他簡直想殺了他。
可是他不能。
因為他知道,他的宴宴,是這樣、這樣的驕傲啊!
他怎能忍心,去親手戳破她拼命想要守護的自尊?
就在剛剛,他親手將她推開了。
方才一幕深深刻在腦子裡,此生都無法忘懷。
「十二公主,於平定北延之戰上居功甚偉,冊為清晏長公主,今賜涼城為清晏長公主封地,朕特許其公主府建
在涼城,以全其功。」
昭武六年,河清海晏。
玉疏笑了一笑,有些失落,也有些莫名悵惘,但更多的,是從此天高任鳥飛、海闊憑魚躍的開懷。
她提起裙擺跪了下去,第一次——也是最後一次跪拜,她端端正正行了一個大禮,朗聲道:「玉疏謝陛下恩
典。」
那一跪,將他的心也跪碎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