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短行歌》 - 【短行歌】第60章
還以血肉
南池誕下世子的消息如一記重擊,不論是鄴城裡的平民百姓還是文武百官,都許久不能平息得知此事的震驚。
一月已過,人們仍在討論著突然誕下的南池世子。
長公主去世後,也不見賀時渡另娶,也沒聽聞他府中有哪個姬妾有孕,這孩子好像是憑天而降似的。雖已有人暗暗猜測這是燕國小公主所誕下的孩子,但賀時渡一口咬定,這是他在雁北與神女一夢合歡,一年後神女為他送來的嫡長子。
他的荒唐事不多這一樁,所有人將信將疑,總是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是南池的嫡長子,與他們何干?甚至有人想,這孩子最好真是上天派來的禍害南池的。
小世子已滿月,檀檀又怎麼會發現不了這是個男嬰。
她已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生氣了,因為她從沒想過會有人在孩子性別一事上作假…但若是賀時渡,又能理解他幾分。
南池的世子一出生身邊就跟著乳母和僕婦照顧,好像沒有她能夠做的,孩子生了快半月,她只是想學著怎麼給小嬰孩更衣,一堆僕婦卻擋著不讓她看。
她擔心是孩子出什麼問題,從來沒發過火的檀檀,竟摔了杯子。
她自己都被嚇著了,自然那些僕婦也被嚇退,阿琴支支吾吾著不知怎麼該給她解釋小女郎怎麼變成了小世子…
她一時間六神無主,惶恐是孩子得了怪病,阿琴怕她著急亂想,說出了實情。
發覺自己疼愛了半個月的小阿囡變成了小世子,她其實沒什麼接受不了——雖花了半日的時間才想通了,可是她的孩子,她都愛的。
她為自己一瞬間的難以接受感到愧疚。
她想解釋給孩子聽,告訴他自己不是嫌棄他是男孩兒,可他只會咿咿呀呀地叫和吃手指。她跟僕婦學了給小世子更衣,又親自替他洗了澡,愧疚感稍稍減輕了些。
當天夜裡賀時渡回南池,便看見一大一小躺在床上相對而笑。
小世子倒比其它的嬰兒愛笑,檀檀一見他笑就跟著笑。
熟悉的腳步聲傳來,她忽然收斂了笑意,抱著小世子換了個方向背對他。
小孩子的五官比剛出生的樣子稍稍長開了一點,高懸的眉骨和挺立的鼻樑,一看就知父親是誰。
「跟女兒玩呢?」
他不提女兒倒還好。
檀檀忍不住不理他,回頭看著他脫靴上床,氣惱道:「是呀,跟你的女兒玩呢。」
他非要壓著自己去看小世子,檀檀被他擠地難受,直接將孩子塞進他懷裡,賀時渡見她動作冒失,嘖聲數落道:「都當小娘親了,還這麼莽撞。」
他面不紅心不跳地將小世子抱在懷裡,動作已經很熟稔了。
「賀小姑,想為父了沒?」
小世子也還認不得是誰,圓溜溜的眼睛直直盯著他。
檀檀道:「今天我給他洗澡了。」
「不是說你碰不得水嗎?」
「我給他擦身體,穿衣服了。」
他未察覺什麼不對,伸出一手摟住檀檀,將她往自己懷裡靠:「你這小娘親當得倒是不錯。」
檀檀見他根本沒意識到問題,最後選擇直白戳穿他:「賀時渡,明明不是小阿囡,你為什麼騙我?」
她以前在燕宮裡耳濡目染,知道其實生男生女對生母的影響是很大的,如是個男孩,母親沒有名分,庶子都不如。
這不是可以含糊而過的事,他叫來乳母將小世子帶下去。
她自生完孩子身體一直很虛若,面白如紙,沒有一絲血色,很叫人心疼。
「那時你剛察覺了平昌去世,我怕你因不是小阿囡而傷心。」
這不大像是他能夠說出口的話,檀檀直言:「你胡說。」
他素來不愛解釋,能說出這等肉麻的話,已是他極限。大少爺的脾氣不是朝夕間能改掉的,且他活這麼大,除了父親,還沒人敢用這樣的語氣跟他說話。
他道:「信不信由你。」
檀檀率直地看著他:「你就是胡說,你從來不會說這種話,從來不擔心我的。」
她現在已經不怕他了,不論是小阿囡還是小世子,他都很喜歡這個孩子。而這孩子最喜歡的是自己,她因此有了底氣。
她一如既往,只說她認為的事實。
他緘默了好一陣,捏起她的下巴不讓她躲開自己的視線:「你若這樣認為,當初你中毒是誰照顧你兩天兩夜?你遠走陽城,為何我要命人將鄴城內外搜遍?就算險些命喪於你手,也只是用不傷人的蛇籠嚇唬你?」
他雙眼佈滿紅絲,認真計較起來的模樣竟然有幾分惹人憐惜。
他輕笑一聲, 聲音裡透著失望,「我知道你心底放不下燕國,你想要女兒,不正因是個女兒有燕國血統也無妨,而是個男兒的話,便要一輩子隱瞞他有燕國血統的事實?」
檀檀使勁搖頭:「不是的!你污蔑我。」
她容得別人對自己有千萬個誤會,可是關於她對孩子的感情,她容忍不了半點瑕疵。
「若是個小阿囝,就不能叫我娘親了。」
「這又是誰告訴你的?」
「我們燕宮裡就是這樣,不受寵的娘娘生了皇子,只能叫皇后母親。」
「你們燕宮那套迂腐舊俗能與南池比?」
「事關血統倫理,才不是迂腐舊俗。你不要我想這些事,可是明明你自己也忘不掉,我娘殺了你爹,我若為你生個男兒,你該有多矛盾…」
雖然他們對上一輩的仇恨隻字不提,可是不代表不介意。
他愛她,也僅僅能原諒他們之間的背叛和傷害。
「狗屁的血統倫理!」他凜然叱駡。
檀檀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她若再懂事一點,應該不要再出現在他面前,他當是個從不妥協和勉強的人。
突然她被攔腰抱起來,他擁有著不容人抗拒的力量。逆著風雪,他先抱著她去了小屋裡拿來嘉甯皇后的靈牌,又邁著怒不可遏的疾步行到賀公府祠堂裡。
他將嘉甯皇后的靈牌擺在父親牌位一旁,拂衣擺單膝跪下。
檀檀無措地站在他身後,猶豫自己要不要也跪下,這時只見他拔下腰間匕首,朝曲起的大腿上狠刺下去。
他擰動匕首,剜下一塊的血肉,檀檀見此舉,還來不及震驚先衝了上去:「你這是做什麼!」
「皇天後土見證,今我賀時渡割血還報父親親恩,從此以後兒為自由之身,不再為父仇所困。」
血水不斷外湧,他脊樑挺直——父親曾說,「秦國的武將,南池的子嗣,無論何時都不會低頭彎腰。」
「賀時渡!」她雙手捂在他腿上流血的地方,眼淚比他的血流的還要洶湧,「你是不是瘋了?」
他揪著檀檀的衣領,迫使她跪在身邊:「我已和父親斷絕了關係,現在到你了。」
她腦海亂做一團,也忘了哭,不知自己是割還是不割…忽然他挽起她一捋發,用匕首割斷:「你嬌滴滴的,便削髮還母吧。」
她那一捧發被扔進香火裡,迅速焚燒成黑色的燼。
她是愛著娘親的。
她會給檀檀做衣服,會給檀檀吹笛子,會教檀檀讀書認字,娘親曾是檀檀唯一的親人。
可是比起檀檀,娘親她更想要報仇。
檀檀當了娘親後才知道,沒有一個母親會想讓自己的孩子手染鮮血,更沒有一個母親會捨得離開自己的孩子。
「娘親,對不起,檀檀真的很愛你,可也想要自己的人生。」
她伏在地上無力地哭訴。
母親臨終前讓她報仇,是她太無能了,她根本不喜歡報仇,不喜歡那些毒藥,不喜歡武器,不喜歡血,她不喜歡有人死去。
他捧住她的臉,將眼淚擦去:「我會命人將你母親骨灰送回燕國與你父皇的衣冠塚合葬,從此你我之間再也不被仇恨所累。」
話罷,他分別割下檀檀和自己的一縷發交織成結:「天地為證,我二人結髮為夫婦,自此榮辱相與共,生死不離棄。」
檀檀顫巍巍扣住他的手,「你真的要做我的丈夫嗎?」
他仍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南池大司馬,而她連亡國公主都不是了…
「你若不願,趁老天爺沒聽見盟誓的時候還能收得回。」
「不是的!」檀檀緊緊抱住他的胳膊,證明自己不是他說的那個意思。
她素來愚鈍了些,賀時渡正拿准了這一點,他斜眼睨著她:「那你是覺得我以往對你不好,不配做你的丈夫?」
「我沒有!」她著急著不知道要怎麼解釋,他為了能和自己在一起都割了肉,她還有什麼不情願呢?
只是從沒有人要和她生死不離罷了。
「既然沒有,那就當你應了。老天爺應當以聽見了盟誓,現在若要反悔只怕得遭天打雷劈。」他一面哄騙,一面安慰,「今日你我已有盟誓,再給我些時日,我會光明正大地娶你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