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南宮禁史(NP)》 - 【南宮禁史】第87章
不悟(一):起(5600加更)
記憶的碎片潮水般涌入斐一的腦海,她被拉扯著陷入往事的缺口中。栩栩如生的畫面與容顔,帶著一絲無力挽回的傷痛。
這究竟是夢?還是……
她知道的,只有一件事——過往故事的結局已經寫好,誰也無法更改。
過去的遺憾,也不能再挽回。
……
喪鐘迴響在皇宮,皇后病重不治殯天。
漫天的白孝飄蕩在皇后宮中,仿佛初秋的一場大雪。永遠積不到地面,染不白鬢角。
小斐一被嬤嬤抱著,穿行過層層叠叠的白色經幡旗。僧人誦經的聲音中,一個白衣少年站在上首,像遺世獨立的一尊雕像。白衣披在他的肩頭,迎風翻飛,瘦骨嶙峋得恰到好處。
少年轉過身,在沉悶而肅穆的誦經聲中,目光無慈悲。
斐一見過許多皇家藏畫,大家筆下的山河絕唱、鐵馬金戈,都不如他的一個回眸更深刻。有繁華落盡的蕭條,也有視萬物爲芻狗的平靜。
心如枯木,態若頽垣。
縹緲又神聖得像是冷艶的鏡花水月。
瑟縮在嬤嬤懷裡,突然有些冷。
她知道,那是她的「哥哥」。
大皇子斐奐,爲了照顧重病的皇后,鮮少出現在斐一面前。而皇帝斐良偏寵斐一,也總是告訴她不必和大皇子過分親密,所以她見他的次數屈指可數。而且,大皇子有皇后,她却是個生下來就沒了母妃的公主。
這種無法比擬的「劣勢」,讓她覺得在他面前自慚形穢,抬不起頭。
但可能缺少母愛,讓她對親情格外饑渴。想到這個剛剛失去母親的皇兄,她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親近感。同情是一種傲慢的態度,但却給了她靠近的勇氣。
皇后葬入皇陵後幾天,斐一抱著自己宮裡養的小白猫,去找斐奐。
斐奐依舊一身白衣,無言地看著門外束手束脚站著的小女孩。他既沒有趕走她,也沒有側身同意她進來。在少年沉默的視綫中,自慚形穢的感覺再次襲來。斐一縮了縮脖子,感覺自己似乎被他看穿了一般無從躲藏。
「哥、哥哥……」小公主軟糯的聲音響起,却沒有得到回應。
斐一吃力地把小猫放到臂彎裡,騰出一隻手,試探著握住少年的手指。他的皮膚凉得像鬼,觸到她時,似乎微微退縮了一下。見斐奐沒有甩開,小女孩握得更緊些,說:「我可不可以,到你這裡玩?我的宮殿沒有……沒有你這裡大。」
少年低垂的長睫輕顫,虛無的瞳眸流轉,落在斐一緊握著自己的柔軟溫暖小手上。
女孩的小心機,不堪一擊到可笑的程度。
嘴唇微啓,他發出一個沙啞難聽的「嗯」字,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。
乾燥刺痛的喉嚨,這才恢復感覺,開始乾渴得發燙。
那日起,斐一便日日跑到斐奐宮中。
他幾乎從不給她回應,窩在內室裡不知道幹什麽。斐一一個人和白猫玩耍著,只有偶爾天色太黑,他才會用簡短的話語將她趕回自己的宮殿歇息。斐一回去的路上,往往一步三回頭,遙望著宮門口那個孤寂的白色身影,在月光的清輝下獨立。
直到遠得看不清小姑娘的人影,他才轉身回到屋內,閉緊大門,溶於夜色的深淵之中。
喜悅於得以親近斐奐的斐一很快又焦慮起來,因爲她發現她的努力似乎是徒勞。他幷沒有真正接受她,只不過不曾拒絕她的陪伴。而他眼中本就快要熄滅的光火,在日漸黯淡下去,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。
殺人不過眨眼間,救人,却要水滴石穿。
——終於,在一個深夜,他鬆開了求生的梯子,選擇了墜落。
罕見地,斐一早早就被斐奐趕回了自己的宮殿。回宮的路上,懷中的小白猫却不知爲何突然掙扎起來跑沒了影。斐一呼喚著小白猫,却哪也找不到它的身影。
想著會不會跑回了斐奐那裡,她又折返了回來。
「猫猫?小狸奴!猫猫!」黑夜中,宮殿却灰暗得伸手不見五指。一綫光輝從內室的門縫中泄出,斐一疑惑地走到門前探頭窺去。
斐奐坐在銅鏡前,華髮披散。
少年俊美的五官似乎被灰燼浸染,失神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。手中拿著一盞燭燈,燭花爆裂,融化的蠟燭流淌到他的指尖,他却仿佛沒有感覺般一動不動。許久,他微微側過頭看向手裡跳動的火苗,一行清泪順著臉頰綿延蜿蜒而下。
積蓄在消瘦的下頜,「啪嗒」一聲,滴落胸前。
母后被那男人逼瘋,又被他親手殺死。與其認賊作父,繼承他的血海山河,不若現在就——
化爲灰燼。
在他打造的這座幽牢深宮中,留下一個烏黑的火痕,做他永遠抹不去的污點。
斐一居然從他身上看出了凄厲的美。
她直覺,他似乎在等誰,苦等著誰來將他拉出這泥潭。
但就在她開口前,斐奐鬆開了手中的燭臺。她瞪大眼睛,看著橘色的火苗染上他的長髮與衣角,瞬間膨脹爲滾燙的巨獸,把他吞沒在火焰中。
「哥哥——!!」斐一尖叫一聲,撲到斐奐身上拼命撲滅吃人的火。
萬幸,他身上沒有助燃的液體,在她不要命似的拍打下,火很快就熄滅了。
小女孩哭得驚天動地,死死抱著灰頭土臉的斐奐,扯著嗓子:「哥哥……不要啊!!」除了父皇,他是她唯一的親人了。哪怕對她冷淡得像是陌生人,她也依舊眷戀和他在一起的時光。
她也是個孤獨的孩子。
「哥哥,別死,陪著我。」她抽泣。
少年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,就被斐一的泪水糊了一臉。她死死地摟著他,像抱著救命的繩索,把溫熱的體溫强勢地灌入他的感官之中。被火焰灼燒的痛楚還殘留在皮膚上,他聽著女孩撕心裂肺的挽留,却——
從沒有一刻更加清晰地感受到,自己還活著。
自己還被人需要,自己還被人關心。
還有人,爲他而哭泣悲痛。
「依依……?」他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小名。
親密的稱呼劃過舌尖,他的心突然絞成一團。
滾燙而酸澀。
他突然愛上了這種肝腸寸斷的痛苦。
「嗯,哥哥。」斐一紅著眼睛抬頭,兩隻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襟,生怕他再做傻事。
哭得皺巴巴的小臉算不上可愛,却像一束光,穿破斐奐心頭沉積的陰霾,射入他靈魂的深處。
「……」
他猛地摟緊斐一。
像要把她融進骨血般,不再分開。
夜色的殘骸中,兩個孩子相擁著,從對方身上索取著溫暖。
在懷抱中,短暫地從這深宮的禁錮中掙脫,逃奔向希望。
「依依……」
……
自此後,斐奐終於算是接受了斐一。
對著她,笑容漸濃,也越來越溫柔。和她一起用膳,教她讀書識字,陪她出宮游玩。短短幾年,兩個人就親昵得不亞於從小養在一起的其他兄妹。皇后去世時那個冰冷的少年,再沒有在斐一面前出現過。
斐良對兩兄妹的親近幷不贊同,却也沒有說什麽。
他只是又給斐一尋來了其他玩伴,其中就有君家嫡子,君堯。少年有爲的君堯是斐良爲斐一一早便尋好的未來駙馬人選,如果能讓兩人做對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,更是錦上添花。
少年君堯一副老成的樣子,冷清寡言,是斐一最不會應對的那種人。但他好穿月白色,讓斐一想起溫柔的皇兄斐奐,便不由自主少了幾分戒備。
作爲親近的表示,她把自己的小白猫抱給君堯。
還有著少年心性的君堯雖然沒有多言,却也很是喜愛小猫,不久就和斐一熟稔起來。年齡相當的少年少女在一起玩耍著,比斐一和斐奐在一起時還要熱鬧。小孩子忘性大,她早把斐奐不知忘到哪裡去了。
「你說,我該叫你什麽啊?」玩得興起,斐一笑著問君堯。
君堯一本正經,「公主想如何喚臣都可。」
「嗯……」斐一絞盡腦汁,也沒想出來,放弃般:「要不就叫你堯哥哥吧。」
少年抿唇,臉色微郝耳尖發燙,輕輕「嗯」了一聲。
這時,一道摻著怒意的聲音打破二人的歡樂。斐一被一把拽離君堯身邊,對上斐奐擰起的眉尖,與墨色的眼。
頭一次,他對她發火了。
「——不許叫他哥哥!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