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宮略》 - 【宮略】第114章
☆、115第114章
天兒好,皇后難得好興致,藉著春光在慈寧宮花園裡走走散散。宮裡佈局太講究規整了,左右相對稱,難免少了野趣。進園子不過是在林蔭間穿梭,聽聽樹海生風,松濤陣陣罷了。
花園南邊有個池子,那裡倒常去。有水的地方才有靈氣,跨池建了座漢白玉橋,橋中間有個臨溪亭,憑窗賞賞魚,夏天再觀觀荷,是種打發時間的好消遣。日子過乏了,總要自己給自己找點樂子,要不怎麼的?沒有愛人,沒有孩子,形容枯槁的等死麼?
說起愛人……皇后有點走神。彷彿是上輩子的事,但是隱約還想得起來,嫁作人婦前有個人,曾經讓她怦然心動過。這件事沒人知道,也不值得宣揚。昆家家風嚴謹,阿瑪在對孩子的教養上花了一番心思。雖然這番心思沒有在恩佑身上體現出價值來,但對她,委實是影響深遠。
那個人是府裡的西席,原本是請來教恩佑的。祁人姑奶奶在家裡很受看重,也不避人,阿瑪特許她一道讀書,所以和他有了相當一段長時間的接觸。他是個很有才情的人,做學問方面連阿瑪都稱道,只是時運不濟又有些恃才傲物,落了兩回榜後便放棄了科舉,背井離鄉到京城來闖蕩。她那時才十四五歲,正是青春懵懂的年紀,和年輕男子朝夕相對,不知不覺就戀上了。只是不敢和人說,更不敢讓他知道,偷偷的藏著小秘密,聽他授課,看他的手指從書頁上翻過,這樣也覺得滿足了。她曾經想過告訴他,但又唯恐弄巧成拙,一直遮掩著直到選秀。其實就算告訴他也沒有出路,她們這樣的高官之女,婚姻輪不到自己甚至父母做主。果然她被留了牌子,指給了當時的禮親王。她不知道那個人對她的心思到底揣摸透了幾分,她放回來待嫁那天他就走了,連最後的告別都沒有。
皇后輕輕歎息,她少時的一段戀情是她心底的一道疤,即便不會流血,觸之也會生疼。始終無法愛上皇帝,不是因為皇帝生來刻板的性格,實在是先遇上了那個人。他陪她吟詩作賦,陪她調弦弄箏,構築起了她對愛情所有美好的嚮往。可惜沒有結果,他到底明不明白她的心意?誰知道呢,也許吧!她不遺憾結束,卻遺憾沒有開始過。
如果嫁的男人是他,這會子不知道在過怎麼樣的生活。不過也無用,她這樣的廢人,連孩子都生不出,再恩愛只怕也經不住世俗的考驗。無子是犯了七出的,說起來萬歲爺真是仁慈,沒有動她分毫,還能同她相敬如賓。她感激他,但是所處的環境又不容她不替自己考慮。丈夫過於寵愛妾,對妻來說終歸是種威脅。素以眼下安分守己討人喜歡,將來呢?聖眷日益隆重,到了難以控制的時候,一切就都來不及了。
腦子裡千般想頭,略一回眼,看見榮壽從鹹若館方向匆匆而來。皇后轉回身端穩坐著,人很快到了門上,進來插秧拜下去,「奴才恭請皇后主子金安。」
皇后嗯了聲,「萬歲爺在倦勤齋?」
榮壽應個是,「中晌過去的,在園子裡進了午膳,膳後就歇在園子裡了。」
「禮貴人也在?」
榮壽躑躅了下道是,「倦勤齋奴才們不好隨意進出,裡頭只有禮貴人貼身伺候。」
皇后皺了皺眉,「我先頭同她說過,懷著身子叫她留神,這麼的……萬歲爺也真是的!」皇后臉上一紅,頓了頓才道,「越往後越顯身腰,禮貴人忒辛勞了也不成話。你是御前的太監總管,孝敬主子是你份內該當的,可也不能渾渾噩噩由著主子的性兒來。萬歲爺機務忙,往後禮貴人求見,沒什麼要緊事就擋了吧,免得主子爺為後宮那些雞毛蒜皮費神。至於敬事房的簽子,別壞了規矩。有孕的主兒都撤的,禮貴人也不能例外。你傳我的懿旨,讓馬六兒把牌子收檔,萬歲爺要是問起來就回我,我來和他說。」
皇后畢竟是後宮的大拿,既然發了話,不照著做就是大不敬。榮壽領旨應了個庶,「有娘娘的吩咐,奴才辦起來心裡也有底了。照規矩也是,小主兒擔著身子服侍的確欠妥,別宮的主兒們都看著,樹大招風不好。娘娘是顧念小主,料著萬歲爺也不會說什麼的。」
皇后點了點頭,「茶水上的宮女,叫什麼慧秀的,主子跟前伺候得怎麼樣?」
榮壽獻媚的笑笑,「娘娘挑的人自然沒話說,謹慎,手腳勤快,腦子也靈活。」
有牽制才能平衡,讓一家獨大,豈不是自毀根基麼!皇后也深諳此道,當然那個慧秀未必能入皇帝的眼,不過擱在眼前,時候長了總比那些窩在寢宮等傳召的嬪妃們有優勢。
「你盡著點心,萬歲爺苦悶了叫她多排解。」沒有晉位就這宗好,常伴左右事事周到,說不定哪天就水到渠成了。她也算煞費苦心,後宮裡沒有永遠的朋友,如今只待素以的孩子落地,是個阿哥就皆大歡喜了。她對孩子好,素以也該感激她。她倒沒有想過去母留子,一來那麼做手太黑,二來也怕折損了她和皇帝之間的情分。只要素以甘於平庸,安靜本分的過她的日子,她是不會為難她的。
後來的幾天陰雨綿綿,難得看見太陽了。慶壽堂裡光線本來就不好,大白天的也暗,索性整天掌著燈。
素以喜歡雨天,尤其融融的蠟燭光點在案頭,讓人覺得溫暖安全。歪在南炕上朝外看,簷下的雨搭被吹得東倒西歪,雨絲竄進來,沙沙打在窗欞子上。步步錦格芯上糊了綃紗,遇水變成半透明的光點,逐漸擴大,充塞整扇窗面。
她實在閒得厲害,就這麼也能打發半天。她在宮裡沒有知己,也不打算找人交心。除了原先一個榻榻裡的品春和妞子來看她,別人跟前她也不怎麼願意說話了。
不過做毛猴兒是她最近找到的新樂趣,萬歲爺沒見過,她就想做出一套「過大年」來給他瞧瞧。品春這天不當值,橫跨了半個紫禁城來給她請安,進門時她正歪著脖子給毛猴兒粘腿。
她拿一個綠地粉彩開光菊石青玉盒子當屋子,為了給毛猴兒做點綴,很上心的鋪排了各種精巧的傢俱擺設,炕啦、搖籃啦、春聯啦……甚至還有蒸籠和白面。品春看了喲的一聲,「我的小主,您能上潘家園擺攤兒去了。」
素以見她進來方撂了手,笑道,「我找不著事兒干,奴才當久了,給三天好日子就沉不住氣。」
「不會享福的勞碌命。」品春挨著她坐下來,「以前見天兒忙,天一擦黑就忙找炕頭,那樣日子倒好過?噯,燈下幹活兒,仔細傷了眼睛。」
素以打發蘭草上茶點來,蘭草笑著給品春蹲福,「姑姑吉祥,我師傅沒來?」
品春接了茶道,「她那兒忙,又接一撥新宮女。不是要選秀了嗎,著急調理出來,給留牌子的主兒們使。」
宮裡都在為選秀做準備,皇帝雖然說了自己不留,皇后那兒卻沒閒著,叫內務府查寢宮騰房子,指使著她和淑妃好一通忙。她嘴上不言聲,心裡也惶恐。到時候後宮進秀女不是皇帝一個人說了算的,皇后喜歡誰,要留誰,皇帝礙著身份也不好和她強辯。帝后少年夫妻,情分不比尋常。皇帝愛她,但也敬重皇后,至少在她面前從來沒有流露過對皇后的不滿。她還記得皇帝無意間那句「皇后之尊,與朕同體」,說得那樣順理成章。原是的,他們夫妻一體,沒有說錯,但是在她聽來,更多的是無奈。她也有醋性,當然了,酸了一下就過去了。她在皇后面前自慚形穢,人家天生是珠子,她呢?拿個漂亮盒子裝著,也還是顆魚眼睛。
品春又道,「前陣子說你遇喜了,我還想著萬歲爺真抬愛,牌子一直留著沒撤。前兩天對了敬事房的檔,你的牌子不在了?」
品春是彤史底下人,和敬事房差不多的差事。宮裡進幸兩頭記檔,誰出缺誰來月事,她那裡都知道。素以卻沒聽說自己的名牌給撤了,她一說還愣了下,「我不知道呀。」轉念想想也是,這是後宮的常例,也不能因為自己破了規矩。
「怪道萬歲爺這兩天沒叫走宮。」蘭草嘀咕了句,「也不對,您的牌子沒了,他老人家不會不知道。」
素以唔了聲,「初八那天說這陣子且忙,閩浙出了點事兒,他那裡騰挪不出空來。」
品春聽了葫蘆一笑,「我那時候在榻榻裡說嘴來著,說皇太后是宮女子出身,讓你和妞子多留神,指不定哪天就升發了,瞧瞧說得多准!到了御前就是好,伺候主子,不說晉位,抬舉個女官也一生受用不盡。聽說養心殿眼下只有一個宮女?那丫頭的師傅我認得,前兒閒聊說原來是司衾,後來升作奉茶了。」
慧秀她知道,年前瓊珠打發出去了,就是她給頂的缺。挺懂事兒一個丫頭,年紀不大,但是會做人,長得也好……素以心裡發沉,見不到他總感到不踏實,眷戀得這樣,完全背離了她的初衷,似乎是懷了孩子越愛越深似的。她也隱隱擔心,她就是從御前晉的位,現在換了別人,天長日久的處,會不會也讓皇帝衍生出不一樣的感情來?
「你讓我瞧瞧肚子。」品春沒覺察自己哪裡說岔了,探著手撥了她一下,「站起來我瞧一眼,我有門道,能猜著男女。」
素以對這個感興趣,她也想知道是男是女,便起身立在踏板上,依著她的話滴溜溜轉圈子讓她觀察。品春拍了下巴掌,「身型一點兒沒走樣,肚子全堆在前頭了,八成是位阿哥爺!你是個有福氣的,頭一胎就是兒子,將來更是福澤無邊了。」
宮裡自然都說生兒子好,聖眷靠不住,只有生了兒子日後才有依靠。可是兒子要給別人養,養母心眼兒小些,把孩子教得和親娘不親,那才是最大的煎熬。她憋了一肚子話沒人傾訴,品春是老熟人,在一起五六年了,很靠得住。她眼巴巴看她兩眼,轉頭對蘭草道,「我和姑姑說體己話,你讓他們散了。」
蘭草應個庶,把屋裡屋外侍立的人都遣開了。
品春摸不著頭腦,料她一定有苦悶,挪了挪身子靜心等她開口。她低頭盤弄胸前的香牌,顯得有些猶豫,「宮裡有易子的規矩,你知道吧?」
「這個知道。」品春頷首,接下來她要說什麼也猜著了,幽幽歎口氣道,「原來你是為這個不快活啊!沒法子,這是幾百年的老規矩了,打從南苑起不就是這樣的麼。也是,哪個做娘的願意把孩子交給別人養呢!據說阿哥們從落地到成婚,和生母見面不過百次,就這規矩,想想也覺得殘忍。」她在她手上按了下,「看開些吧,宮裡女人都是這麼過來的。皇子小沒法兒,奶媽子保姆看得緊,大點就好了。橫豎是你的兒子,自己的肉貼不到人家身上去,等他懂事了,親媽養媽還分不清麼!母子相親是天性,說句打嘴的話,萬歲爺這樣性子還惦記慧賢皇貴妃呢!我聽金諳達說過,皇貴妃薨時萬歲爺還小,在皇貴妃簀床邊上跪了一天一夜沒挪窩,到後來連腿都打不直了,叫太監抻了半天才緩過來。橫豎養母帶著也就五六年,等開了蒙往阿哥所去,你偷著使倆小錢買通了管教諳達,要見一見也是可以的。」
素以慢慢點頭,「是這話,我也知道。這胎要是兒子,我料著會送進長春宮,皇后主子話裡話外的提過兩次。」
「那不是很好麼!」品春舔了舔唇想說法安慰她,「既然要給別人養,索性歸了皇后是造化。皇后無子,阿哥記在皇后名下,身價就比別的阿哥高,將來的出息自然也比別人大。你想想,是不是這個理兒?」
這些她早想到了,但是聽品春拿這樣的理由勸她,讓她更有認同感。因笑了笑道,「是這個理兒,我心思窄,扎進黑胡同裡出不來了。」轉了話鋒問她,「你幾時出宮?」
品春道,「還有兩個月,怕是等不見你著床了,可惜了兒的。」
素以淡淡笑道,「出去了好,在宮裡關了七八年,沒的悶出蛆來。我也想出去呢,眼下這樣,拉倒了。」
「你還出去?瞧瞧你這主兒,要什麼有什麼,萬歲爺又疼著,別不知足。」
小姊妹兩個咧嘴對笑,外面鼓兒探頭進來喊了聲,「主子,您吩咐的螃蟹小餃兒做成了,裝在盅裡熱騰騰的。」
素以應了聲,對品春道,「我不留你了,小廚房裡蒸了吃食,我給主子送過去。」
品春站起來道,「不礙的,我在這裡擾了你也不好,正要去浣衣局一趟呢,該告辭了。」
送走了品春,素以傳人把食盒提進來,親自插了銀針又試菜,這才和蘭草打傘出門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