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短行歌》 - 【短行歌】第63章
【番外】明明如月1
非儒為家中長子,自幼多擔了一份責。
他從小是個聽話的孩子,父親常惱於他耿直的性子,他也因此對父親總是敬畏而不大親近。
父親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天神般的存在,兩年前他率兵滅魏,就連朝中對他有怨言的老臣也不再鎮日裡斥責於他的放縱行徑,陛下信賴他,朝廷依賴於他,母親更是事事由他,他好似永遠不會犯錯,不會衝動。
直到陛下被毒不治而亡。
朝中的大臣們都等著父親去主持亂局,他卻突然病倒,南池大門緊閉,他誰也不見。這年非儒只有十二,宮中沒了父皇的太子和阿沅也是與他相當的年紀。他又是太子伴讀與好友,母親叫他入宮去陪太子與阿沅。
阿沅和太子是雙生子,她比太子早出生半柱香,太子叫她阿姐。阿沅一直不喜歡他和父親,她又比他和太子都成熟,每次見到他都很不屑。
阿沅不喜歡他,他自然也不會招惹阿沅。
陛下過世,太子是最傷心的人。
深宮之深不見人心,他是宮外之人,太子唯獨能信賴他。帝王的冠冕壓在他的頭頂,叫他沒法在別人面前哭,太子告訴他,他的母后與朝中的大臣都告訴過他不能哭,就連太傅都告訴他不能哭。
太子的太傅是非儒的叔父,非儒和叔父關係很好。
年幼時候叔父佈置課業讓他們回家做,他總是完不成,母親便會幫他寫…也不知為何叔父一眼就能看穿是母親替他寫的,他再長大一些時才明白,母親常常會寫錯字,而母親當年也是跟著叔父一起念書的。
叔父與父親不同,他對他們這些小輩最體貼,太子最信賴之人就是叔父和自己。
太子偷偷在他面前哭過後,又吐訴了起來。
「阿沅是個沒良心的,虧父皇平日那麼寵愛她,父皇人沒了,她半滴眼淚也沒有。」
非儒想了想,阿沅比他們都成熟,阿沅一定有她自己的想法。
他例常地要去皇后娘娘的宮裡請安,阿沅亦在皇后宮中,天光不足的時候,皇宮的屋室總顯得陰暗,他沒有待很久就回府了。
他從宮中回府,並不知道那時他的父親正提著劍入宮。
給陛下下毒的人是前朝廢太子身邊的宮人,非儒聽母親說起過那些事,廢太子的姐姐是平昌長公主也曾是父親的妻子,亦是母親最好的朋友。
當夜父親灌入廢太子大量的寒食散,廢太子當場就死亡了,他欲屠屍洩憤,被叔父阻攔住。
夜裡父親帶著一身寒意回來,他只見母親一人。
非儒未去打擾父母,而是安頓弟妹。
他是三兄妹中最像父母的,只可惜是樣貌隨父,品性隨母。據說景宴性子更像父親,從小就惹風流債,亦挨打最多。
景宴與他從小打架,他有時候也恨不得將景宴狠狠打一頓,可父親說哥哥就是要讓著弟弟的。父親很少教他有用的道理,是以他聽從父親囑咐,從不跟景宴動手。
至於吱吱,她才剛會背詩,吱吱最喜歡粘他,從不會在他面前鬧脾氣。
陛下過世並沒有留給他們多少悲傷的時間,太子幾乎是馬不停蹄地繼位,他年歲尚小,其實比景宴還要貪玩,一國朝中全靠父親一人。非儒那時便意識到,物極必反,權力尤其如此。
父親掌一國命脈,他要追隨父親的腳步,便不能僅僅再是父母的孩子。他隨父親和叔父學國事天下事,一年如五年成長了起來。
父親是個言行不一的人,他教訓起自己和景宴來,總是道若自己能有景宴一二分會變通與朝氣,才不至於叫母親頭疼,但明明景宴是挨打最多的。
一月裡面有三分之一的日子景宴都在挨打。
征和初年,他已是打過大大小小許多勝仗的中郎將,是年他十八歲,雖在同齡人中已是功勳顯赫,但比之父親十四逐胡奴,十 七滅燕定北方,他的功績不值一提。
他在十八歲時挨了父親第一頓鞭子。
他們家中的混世大魔王吱吱已經十二歲了,吱吱從小就呼風喚雨,父母什麼事都由著她,她不知規矩,也沒半點女孩子該有的驕矜,比起他們兩個兄長,吱吱好似天生堅強。
這日吱吱卻是哭著回家的。
吱吱常去卓家,她給的藉口是她喜歡卓家娘子的廚藝,南池裡母親做的東西也就只有父親能下嚥。
畢竟還是個十二歲的孩子,她還以為他們都不知道她是喜歡卓家的公子。
卓家人在鄴城裡開了間打鐵鋪,非儒隱隱地知道卓家夫婦是燕國人,母親對他們禮遇有加,反而父親每次提起他們,都是嗤之以鼻。
他聽同僚說,卓家曾是燕國名將,燕國歸降,為了監督他們被迫生活在鄴城。
但是鐵鋪的生意好,卓家人的生活倒也開開心心的。
吱吱再也不去卓家,景宴一看就知道是被卓家小公子招惹的。
妹妹被欺負,他們做哥哥的自然要去出頭,於是二人在打鐵鋪附近的巷口堵住卓家的小公子,將他教訓一通。
他們忽視了一點,卓家打鐵鋪附近有南池的眼線,那些人監督著卓家的動向,卓家小公子被打,也逃不過他們的視線。
父親幾乎是和卓家人同一時刻知道此事的,也不顧天正下著大雪,命人拿來他的鞭子,叫他兄弟二人裸著上身跪在雪地裡挨打。
他沉得住氣,景宴可是個性格衝的,他竟直接當著許多人的面對父親道:「你哪裡是覺得我們做錯了!你就是擔心你要拉下面子去給卓家人道歉,覺得我們丟你的臉了!」
其實非儒也這樣認為。
父親怒極反笑,折起鞭子敲了幾下景宴的肩。
「你倒是敢說。」
母親只怕他要重罰景宴,忙給他們出了個兩全之策:「這事誰惹出來的誰去賠禮道歉,非儒,你領著景宴去卓家賠罪去。」
他領著景宴登門賠罪那日真是抬不起臉。
事後一想,他們兩個過了從軍年紀的人去欺負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,別說丟南池的臉了,自己的臉面都給丟光了。
景宴會許多歪門邪道的法子,他都不知是和誰學的,卓家夫婦本來很不高興,景宴當著他們的面摟住卓家小公子:「不打不成交,以後阿笙就如同我親兄弟,鄴城裡有誰敢欺負他,就是跟我賀景宴過不去。」
卓夫人氣得站也站不穩,直跟卓鐵匠抱怨:「這孩子小小年紀就跟他父親一個樣,欺負人還有理了。」
他亦為景宴所為而覺得丟臉,只是畢竟是他的親兄弟…非儒朝卓家夫婦作揖道:「此事是我兄弟二人魯莽,當日吱吱哭著回家,我們錯以為是阿笙欺負了吱吱,衝動誤事。我們兄弟二人於阿笙有愧,但凡阿笙有要求,我們會竭盡全力去滿足的。」
卓家只得阿笙一個孩子,這孩子性情生得老成,常常有事也不會告知家裡人,此次若不是檀檀的兩個孩子主動來道歉,他麼也不知道阿笙從哪裡搞來一身傷。
吱吱嘴甜,他們倒是很喜歡吱吱,聽見是阿笙欺負了吱吱,便問自己兒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。
阿笙冷淡道:「我要念書不能陪她,她便燒了我的書,我不過斥了她一句。」
事情真相大白,非儒的臉上更掛不住了。
好在卓家夫婦沒女兒,對吱吱向來疼愛,竟理解了吱吱,「從沒人斥過吱吱,你這樣對她她一定很傷心了。」
非儒領著景宴再三賠禮道歉,又從叔父那裡求來他的藏書送給阿笙,此事好不容易告一段落,卻被吱吱知道了他們打了阿笙的事。
這一鬧,賀公府再無寧靜之日。
非儒雖疼愛吱吱,可也禁不住她鬧騰,他伺機躲去好友家住。
入宮當值時,陛下得知他為躲避吱吱搬離家中,還嘲笑他一通。
自陛下親政後,他們很少有私下的交談,此日政務無幾,陛下召他去射柳。
非儒刻意讓著陛下,故意射歪一箭。
他和陛下的目光都落在那支射歪了的箭上。箭矢落地,指向的方向款款而來一道身影。
陛下高興地扔下箭筒:「阿姐!你怎麼來了?這個時候你不是該陪著母后嗎?」
縱是同在宮中,長公主和陛下姐弟二人也不能時時見到的,非儒更是一段時日沒有見過她了。
她一身寶藍色宮裝,點綴著珍珠的襦裙下擺墜地,走動時隱隱露出同色的鞋面。
十二三歲的時候,阿沅比他和陛下都高許多,那時她總是睥睨著他們。
那時非儒把阿沅視為只可仰望的人物,儘管阿沅實際年齡只比他大了小半年。
而今他和陛下的個頭都飛竄,尤其是他,竟比父親還高了半個頭頂。現在的他再看阿沅,她身形是小小的,臉頰是小小的,一雙腳也是小小的。
他弓腰向阿沅行禮,阿沅淡淡看了他一眼,問道:「你負責宮中禁衛,難道是入宮來陪陛下消遣的麼?」
陛下見阿沅要指責,忙攬了過錯:「是朕見今日沒什麼奏疏要看,便央著非儒陪我射柳投壺。」
阿沅一向與他們沒有共通的語言,她喜好文辭,讀列子百家,非儒與陛下都喜歡武功,不喜歡讀書。
父親為他取名非儒,他卻唯讀懂過最簡易的十三經與兵家法家之書,雖也慚愧,但事實無可改變,反正家中有景宴,景宴繼承了父親與叔父的才華,通古博今,便沒有浪費賀家的血脈。
阿沅看不起他和陛下,他與陛下也敬畏著阿沅。
阿沅和陛下姐弟很小年紀沒了父皇,陛下貪玩,不足的地方都得有阿沅補足。
非儒亦見過許多這個年紀的姑娘,沒有人比阿沅更持重,更聰慧。
阿沅這樣好的女子,似遙遙天上一輪月。
阿沅比任何人都曉得分寸,斥罷非儒,才道:「勞煩替我向大司馬與你娘親問安。」
非儒鬆了口氣,笑道:「這算什麼勞煩!應該的。」
陛下也和阿沅很久沒見,他本意要請阿沅與他們共進午膳的,阿沅卻沒絲毫興趣,送走阿沅,陛下還跟非儒埋怨:「她就愛裝老成,非儒,別讓她的話敗了我們的興致,咱們接著比試。」
非儒回家後老老實實給父母帶去了阿沅的問安,但父親卻早就知道他今日在宮中陪陛下貪玩。
提起宮牆內的事,父親變得嚴肅許多。
非儒老老實實受了一頓訓,母親事後悄悄與他說,父親明明是自己心情不好。
他沒見過其他人口中的父親。
不論是朝中老臣,還是賀公府裡的老人,都說父親曾是個恣意的人,他們口中的父親,是個永遠長不大的鄴城少年。
三年前,建和二年,陛下登基的第二年,秦國遷都長安。
朝廷遷入長安,賀公府與南池也遷入長安。
長安南池的大司馬身上沒有鄴城少年的影子。
他的父親,僅僅是個一國支柱該有的模樣,他穩重威嚴,在他的主持下,鄴城幾十萬百姓安然無恙地遷渡長安,民生昌盛,國政平衡,他會偶爾追念先帝與故友,在行事上越發不露聲色。
父親告誡他,他為人臣,唯一的用處是輔佐一個賢明的君主。
這樣的話雖然誰都不能說出來,但朝中所有人心裡都洞悉,陛下不是個適合做君王的人,他貪圖安逸,缺乏自控力。
非儒理解為何阿沅會像一隻時時刻刻拉緊了的弦,亦理解為何阿沅不喜歡姓賀的人。
南池獨大,在沒有戰爭的時候,朝廷是不容這樣的地方存在的。
可父親很早就料到了這點,早在自己還不懂事時,民間就流傳過一句讖語,南池覆,江山滅。
沒人敢拿這句讖語做賭注,是以朝中無人敢真正觸及南池的利益。
自然,這句所謂的讖語,是父親的一手謀劃。
非儒是意外得知真相的,隨這句讖語背後的秘密一同被他得知的,還有許多驚天之事。那時先帝去世,父親大病一場,他原本想去探望父親,卻偷聽到了父親和叔父的談話。
叔父說,是因為當年他們當年用寒食散害過廢太子,又給先帝下藥,所以報應在了陛下身上。
非儒後來才反應過來,他們所說的先帝,應當是阿沅姐弟的皇祖父,是他從未謀面的、平昌長公主的父皇。
那時父親便說世上不會有因果報應一說。
然而這些年父親以先帝托夢之名,在各地修建佛寺,又派遣使臣去西域求取佛法,非儒看得到他在默默地償。
非儒是最近從先帝生前近侍那裡才得知的父親和先帝的關係。
先帝與父親並不只是表兄弟的關係,母族同榮…
先帝是個不受寵的皇子,他沒有資格接受一個皇子應受的教誨,是父親親自教他禮樂騎射、領兵之道、治國之法…
隨著年紀的增長,非儒才領悟到原來父親所為並非是在償還與彌補什麼。
他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懷念先帝,他不會像其他人那樣賦文追悼,更不會大聲張揚自己與先帝的情誼,他只是無聲地承擔起先帝未完成的責任。
長安的宮廷一如鄴宮沉默無言,父親亦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