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遇蛇》 - 【遇蛇】第80章
80、卷三‧十五
離了羅浮山,往南行進了幾百里,又是一座城。
道路兩旁柳樹成蔭,柳延坐在沈玨身旁,剛想說風光秀美,一陣風忽而吹過,頭頂柳枝搖晃著,搖下幾片落葉。
一葉而知秋。
已經是秋天了。
一路遊山玩水,行程緩慢,不知不覺離山已經兩月,柳延玩著手中柳葉,問沈玨到哪裡了,沈玨說:「前面好像是雍城。」
雍城。竟然故地重遊了。
一路走來,也不曾有目的地,走在道上哪裡好玩就往哪裡走,到了分岔口,也是看哪裡景色秀美往哪裡去。道路崎嶇不平,卻將他們帶到這裡——相遇相識之地。或許冥冥之中真有天意。柳延回身,衝著車內打盹的那人笑起來,道:「伊墨,前面是雍城了。」
伊墨咕噥一句,怎麼到這裡來了,又懶洋洋的吩咐沈玨:「進城。」
入了城門,大道上零零散散的行人,或是背著包袱的旅人,或是擔著貨物的小販,或是挑著柴火入城的伙伕……兩百多年光陰過去了,這座城看上去並沒有任何改變,縣衙門前立著衙役,街頭飄蕩著小販們的吆喝,瓜攤還是那個瓜攤,茶棚還是那個茶棚,城樓還是往昔模樣,只是有些舊了。
兩百多年光陰,一切都未曾改變,只是這座城裡再也沒有認識他,他也認識的人。真正物是人非。
柳延在樹下站了片刻,順著記憶走到一家客棧前停下,客棧也還是那家客棧,牌匾不曾改過一個字,同這城裡的一切,手藝技藝祖祖孫孫傳承,只是記憶裡紅光滿面的老掌櫃,變成了櫃檯裡風華正茂的青年人。
三人點了幾樣小菜,柳延問一旁站著的夥計:「你家的杏酒還有嗎?」夥計響亮的應了一聲:「有。」
酒送上來,三人面前一人一盞,連味道都還是那個味道,酸澀中帶著辛辣,後味卻是醇厚的甘甜。
這些東西,老子傳給兒子,兒子再傳給兒子,一代交付一代,一代繼承一代,老的死去,新的出生。
如果沒有大的動盪,這些東西,將會千年萬年的傳承下去,如日與月的更迭,亙古不變。
他們都在先輩們曾生活的地方生活,辛勤勞作,歡笑豐收。變化微小的可以忽略不計。
柳延想去沈宅看看,看看那裡,又會是怎樣一副光景。
出了客棧,柳延走在前面,穿過烏衣巷,繞過兩棲彎,踱過清風橋——這座橋還是他捐銀修建的,又在陰涼的巷道里走了一段路,終於站在了曾經住過的院門前。
朱紅大門上的環扣還是獅頭扣,柳延回頭看了眼伊墨與沈玨,眼底有著淡淡的近鄉情怯。
「叩門。」伊墨說。
柳延握住門環,沒有再猶豫,叩響了門扉。
迎出來的卻是宅院主人,透過縫隙掃了他們一眼,不知為何,臉上竟露出一種欣喜若狂。
「公子是旅人?」中年人的欣喜不過一瞬,很快恢復了鎮定,他的五官有一種清麗,眉眼是安之若素的平緩,或者說,氣定神閒。
即使上了年歲,眼神也是清明,而非尋常人家的渾濁,見了三人的打扮,便敲定了他們的身份。
出門在外,又是遊玩,自然不能隱去身形,所以連伊墨都束了發,做了尋常打扮,也是不想惹人耳目,平白掃了遊玩的興致。
「是,」柳延行了禮,道:「走得累了,想討碗水喝。多有叨擾。」
中年人卻將他們迎進來,入了正廳,正式備了飯席,又準備酒水,親自陪席。這般熱情款待,倒是有些莫名其妙。
看出他們的疑惑,主人道:「實不相瞞,家中內眷待產,依本地風俗……」
他未說完,柳延便懂了,連忙擺手示意不必詳解,這風俗他還是懂的——依雍城風俗,孩子要生的那月初一,頭一個上門的客,無論親疏遠近,抑或行人商賈,是男子,就是生男,是女子便生女。未必詳准,卻是本地的風俗。是以他們一家上門,恰好是初一,又是這家的頭一個客。
當真是湊巧。
只是這深宅大戶,怎麼會連日落時分了,都一個客都無有?也是奇怪。柳延見主人氣度不凡,想來也不會太拘禮,便問了。
果然主人道:「說來也怪,往日裡無事都有賓客迎門,偏偏今日,這個時辰了,還未有一人來過。」說著自己道:「看來我家這未出生的孩子與三位客人實在有緣。」
柳延也覺得有緣,有了這麼一出,四人坐在席上,俱是放開了,飲著酒,說一說閒話。說著說著,柳延才想起來問:「老先生貴姓?」
「啊,」主人也剛想起,自己忘了介紹一番,頓時有些不好意思,連忙道:「老夫姓沈。」
「……沈?」柳延本能的看了看身旁伊墨,又看了看沈玨,面上古怪起來,「莫非是那戶被下令抄斬的……」
「正是,」沈老爺笑道:「客人年紀雖輕,知道的事卻不少。」
柳延望著他的臉,也不知是不是心理有了依託,依稀從那張臉上,見到了申海——沈海的影子。沒料到會遇到沈家後人,柳延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,怔怔坐在那裡。這時伊墨道:「我兒子也姓沈。」
沈玨莫名其妙就被推出了,雖是不解,卻也見招拆招,連忙行禮道:「在下沈玨。」
沈老爺愣了一下:「沈玨?」這名字著實耳熟,彷彿在哪裡聽過,一時卻又想不起來。忍不住又看向伊墨,見他氣勢不凡,實在看不出是這麼大孩子的爹,又覺得這是隱私,便不好問出口,只好笑道:「果真有緣。不知三位要去哪裡,若是不急著趕路,不如在這裡留兩日,我也好盡地主之誼。」
柳延本就想在這宅中看看,既然主人都挽留,也就應承下來。住上兩日,在這城中走走,四處逛逛,再繼續前行。
坐在席上,又閒談了片刻,沈老爺才喚下人,帶他們三人去客房。
三人跟著一個少年僕人身後慢慢走著,一邊四處打量,全然是一個陌生的宅子,亭台樓閣,水榭蓮塘,桃林小軒美人廊,層層鋪疊,逐次展開。
也許是沈家重新掙回自己的名字不容易,也不知花了多少心血,才買回這處老宅,重修園子。沈宅又成了沈宅。
可這宅中主子,卻也不知換了多少代。
沿途忽而聞到一股暗香,在空氣裡忽遠忽近的浮動著,也不知是什麼花的香味,柳延停下步,問那僕人這是什麼香。
僕人嗅了嗅,道:「原先是沒有的,小人也不知。」柳延心中更是好奇,非要弄個明白,那僕人也有些好奇,因知道他們是貴客,也不輕慢,便小跑著去找人問,三問兩問,問到管家那處去了。管家連忙跑過來,揮退了僕人,乾脆自己帶著他們三人去尋那暗香由來。
沿著蓮池走一段,便是一道小徑,小徑過後卻是一間庵堂。
柳延在庵堂前住了腳,那庵堂雖已重新修繕過,不再是往昔模樣,他卻一眼認得,這是兩百多年前,他還是沈清軒時,母親修行的地方。
庵堂的台階下,蔥蔥鬱郁植著些蘭花,這個時節,這些蘭草卻吐了花苞,雖未綻開,已然暗香萌動。
管家也覺得意外,連忙道:「這還是前年從南邊運來的蘭花,種了一年多一直未開花,都只當是選錯了花系,不料今日卻開了。」又道:「三位果然與我家有緣。」說著連忙帶他們去休息,自己匆匆回稟老爺。
主僕二人想了許久,最後沈老爺道,「今日一天無賓客上門,又因他們到來,蘭花吐苞,這三人氣度不凡,便是有什麼,也該是吉兆,或許暗喻著什麼,又豈是你我能猜得透的。」說著灑脫一笑,揮推管家,閉門重新拾起書來看。
看了兩行,腦中突然一閃念,沈玨,可不是陳文帝身旁那位大將軍嗎?
爺爺在世時,同他說過,這將軍是沈家人。或者說,非人。
這種機密,自然也傳與長子,他便是沈家第十九代長孫。
雖然覺得狐疑,卻也沒有猶豫,沈老爺打開門,步伐匆匆走向沈家祠堂。
重新修建的祠堂,裡面祖先牌位也都一一擺放好了,重新修邊整理謄抄的族譜也收在盒子裡。
沈老爺打開木盒,取出族譜來,細細翻閱,在祠堂裡呆了一個時辰,出來後又匆匆趕往別院,叩開了柳延的房門。
柳延一家三口正在談論沈家的事,果然現今的沈老爺,是申海的孫子,陳文帝一死,申海第二年也跟著死了,其時申海長子入仕五年,一直在太子宮當差,陳文帝一死,太子登基,不過十年時間,他便完成了父親一輩子未完成的心願,讓沈家百年冤屈得以昭雪。
只是從此家訓裡多了一樣,子子孫孫,不得再入仕途。
剛說到這裡,房門便被叩響了。
伊墨似是有些無奈,揉了揉額角道:「沈家人,都是難纏的。」說著手一揮,房門自己開了。
柳延從他話裡聽出兩分意思,望著門外沈老爺,心裡計較一番,便坐著不動了。
沈老爺走進去,認真打量著沈玨,許久才道:「可是那位突然交出虎符,而後消失於世的沈將軍?」
沈玨已經從兩位父親身上琢磨出了意思,頓了一下,道:「正是。」
沈老爺便跪下了。
他若跪的是另外兩人也就作罷,偏偏跪的是沈玨,頭頂上還壓著一雙長輩,哪裡能叫他起來,連忙看向伊墨道:「父親。」
伊墨理也不理。
沈玨又道:「爹。」
柳延擺擺手:「與我何干,你自便。」
也就是這兩聲呼喚,讓跪在地上的沈老爺豁然開朗,抬頭看向伊墨問:「這位……可是姓伊?」
伊墨「嗯」了一聲,說:「你起來。」
沈老爺站起身,這屋中四人,心頭各自明白,也無須多言。
柳延起身道:「我們該走了。」
沈老爺看向他,「公子姓柳?」
柳延道:「也可姓沈。」
沈老爺又要跪,被柳延一手托住,淡淡道:「我這命來之不易,雖有前塵往事,於我來說也早已作罷,論起年紀大小,你這一跪,怕是要折我的壽。」
簡單幾句話,沈老爺跪也不是,不跪也不是,先人在前卻不跪,豈不是不肖子孫?
柳延「呵」地笑了一聲,「你該知道,我也不是什麼禮俗約束的人,何必在這點小事上糾葛不放?」
沈老爺自然想起來家族流傳的故事,沈家第十三代長孫,與妖相親,如同夫婦,且撫養一子。
沈老爺應了一聲,站在一旁,才問:「你們要去哪裡?」
「不知道。」柳延說。他是實話實說,聽的人卻以為他刻意隱瞞,卻也無可奈何,即便他有心侍奉,又哪裡比得過天高海闊的快活,在他心中,這三人都是半仙了,也不敢約束,只道:「說好住兩日再走,如何就不肯留了?」
「自在慣了。」伊墨說,揚起眉望著他的誠惶誠恐,道:「告辭。」
沈玨過去開了門,三人魚貫而出,剛邁出步伐,卻聽身後沈老爺道:「伊公子留步,有一事……」
「何事?」伊墨問。
「當年沈家遭難,逃難中族譜殘損了一部分,重新修訂時……」
「嗯?」
「我爹將您的名字,放在了先祖沈清軒旁邊。……不知可妥?」
見院中三人臉色俱是微妙,沈老爺真正惶恐起來,連忙道:「只因那山中石碑,『未亡人』三字雨打風吹尚未消退,所以家父便做主……」
伊墨打斷了他的話:「妥。」
「什麼?」
伊墨靜站在那處,認真地又重複了一遍:「妥得很!」
說著看向柳延,柳延也正直直的望著他,眼神相接,眼底各自含笑。
真正是萬水千山都看過,最後閉目輕嘆一聲——原來你在這裡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