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淫唐传》 - 【淫唐传】第153章
风醉夜唐。顽兽李元吉篇
风醉夜唐
顽兽。李元吉
给自己的二十一岁生日礼物
李家的三兄弟,个性南辕北辙。李家长子审慎、端严、守礼;二子开朗外向,运筹帷幄;略过早亡的三子,李家的四子,被两个哥哥的锋芒所蔽,却在另一极端上找到属于他的光茫。李家四子李元吉暴戾而乖僻,身上都是洒脱不掉的少年人的张狂。说起这人,无人不闻风丧胆。
这样的个性,似乎不适合当身为太原李阀的嫡出儿子。李家人不宠爱元吉是人所共知的事,虽然同住一个家里,但那种隔阂与冷漠,显然得连身为外人的我都看得出来。这对李元吉来说,或许是好事。没有人管他、理他,他就可以尽管挥霍他年少的张狂。而他也不负众人所望,既是没人管,就坏事做尽。连养娘也会狠心打死的人,对他来说,杀人伤人乃家常便饭。李家长辈骂也骂过,教也教过,教不好,就更是放任。
而对于这个弟弟,李世民一向也很少提及,然而,他双眼从没少留意过他。每次当元吉闯祸回来,李世民的眼神当中,总少不了一种高高在上的鄙陋。
“陛下不喜欢他?”
那天我在庭园里,看见李世民倚在栏边,一付好整以暇,远远看着从李渊房里气冲冲跑出来的李元吉犹如隔岸观火,又见到他眉眼里挂著那种鄙夷。我这样问他,他唇角当下添了一分笑意,悠悠告诉我一声“不喜欢”。
他口里说不喜欢,那眉眼却笑得深了,渐渐到了一种深不可测的地步。深不可测,但其实我皇的心意,又哪里是我能猜测出来的。
于是我也托著脑袋,看他远望那边厢怒气冲天的李元吉,自得其乐。
李元吉曾说能三天不吃饭,不能一天不打猎。李世民也喜欢打猎,不过两人的手法,不尽相同。打猎时的李元吉投入奔放,他会化身成兽,像不要命地追捕猎物。齐王打猎何止用箭,他更爱使槊,挨近猎物直接捅死它们,近距离感受猎物死前的痛楚。李世民则永远会处于高位,他冷静沉实,绝不丧失身为人类的理智,往往会使弓箭。总之直至他拾起猎物之前,双手一定不会有血污。
那天我随李家出外打猎,山间蹦出一头毛色洁白如雪的雄鹿。李元吉抢先驾马冲前,没入林中前不忘回头望瞭望李世民,给了个挑衅的目光。我本以为李世民会跟着去,与他一决高下,却见他立在原地不动,脸上是那一贯的蔑视之色,而当中,却透露出了一种掩不住的悦乐。他就这样白白看着李元吉追上雄鹿,舞槊与它近身角力,看着李元吉在雪鹿身上划开数道口子,毫不忌惮地任鲜血染污了雪白珍贵的皮毛。
我见李世民动也不动,不禁问他:“你就由得他赢你?”
李世民好像沉醉在什么似的忽然猛醒。眉目一闪,他朗然一笑:“凭他?怎么可能!”
他就面带那种宠溺而满怀心事的笑,策马去了。大弓一满,矢箭脱弦,无差无误地插入雪鹿的心胸位置。雪鹿后腿猛蹬,一命呜呼,李元吉眼见自己吃到嘴边的猎物被抢,当下脸死如灰,什么心情也没有,打猎才进行到一半就走了。李世民什么都没说,就这样看着他走,而脸上笑意不减,仿佛这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。
当夜,李世民就带着这雪鹿的鲜剥皮毛来到齐王府,无视李元吉的逐客令,就展着那张皮毛,直接走进了他房里。我在房外,听到他这样说:“四弟好像很喜欢这雪鹿,为兄的特意把皮毛送给你的。怎样,喜欢吗?”
不料李元吉未等他说完就抄起茶壶挥向那皮毛上,哗啦一声,皮毛本就满是槊孔与鹿血,现在加上茶印,想必会变得更是狼藉。李元吉干脆一手扯下那皮毛,直接揪住李世民的衣领:“李世民,不要给我假惺惺的!你就想逞想威风,想挫败我,但我告诉你,上天不会永远偏爱于你的,我李元吉……”
话到这里就没了。然后房内一片嘈闹,谁摔破了杯子,呯呯磅磅的,接着灯火灭了,室内一片漆黑。我倚在门边,只能依稀听见粗重的呼吸声,过了好一会,寂静中终于爆发出元吉的恶骂。
“杂种!!你这天杀的……!!狗娘养的……”
李元吉骂得越来越毒辣,我却听见当中有李世民微弱的笑声。及后李世民几乎是被李元吉摔出门外,他人不慌不忙地站好,整理衣冠,这才缓缓转身面向关住的门,又带着那脸优越而自满的表情,朗声长笑。
我用猜的,把房里的事猜了个大概,然后脑里就蹦出了一个词。
──猫捉耗子。
不久,李世民果然完成了他身为猫的本份,搭上了元吉的妻子,耍得李元吉暴跳如雷。妻子事少,面子事大。李世民似乎最清楚元吉的弱点在哪里,也最清楚知道他最痛恨自己所余不多的尊严被折。最后元吉为了挽回面子,投向了太子党,联同李建成一起攻击李世民。
如此兄弟相残的局面,居然恰恰是李世民想见到的。他每天应对着太子党,忙不迭之间,却看出当中有不少享受的意味。
直至那夜太子党给李世民喂了药,让他半死回来,我终于不禁多口透露:“陛下,当心逼虎跳墙。”
对于我难得多言透露的历史,李世民却像是听到了童言童话那般笑了出声,还一副理所当然地反问我:“就凭他吗?没错,他顶多,就是狼虎之流。”
见他眼里又泛起那片自傲的目光,真龙天子之相形日露。我稍有不安,不自觉喃喃低语:“陛下既知李元吉凶如猛兽,那么鹿死谁手,有待分晓。”
李世民冷哼一声,脸上的优越稍为收敛了一下,转迅就变回那种高高在上的神色,他双唇动了又动,执著“就凭他吗?”这句问话,一边来回斟酌,一边心不在焉地在长安城的地图上圈圈画画,把玄武门的图示,圈了四五六次。
于是玄武门一战在李世民眼里,变成了一场盛大的涉猎。撇开当时的政治因素,兄弟间的权位之争,生死之斗,这诚然就是一场涉猎。
涉猎些什么,到底是皇位、权财,还是些别的什么,则恐怕只有李世民才知道。
混乱之中,李世民的马被流箭所伤,跑入林里,李元吉将他擒住。李元吉骑在他身上,欲以弓弦绞杀他。弓弦深深陷进世民的颈喉,我看见他脸都变色了,却仍放不下脸上那蔑视的神色。那神色就像看透世情般超然。他痛苦万分,却仍死心不息地,对李元吉唤了一声“四弟”,然后,慢慢的说了一句话。
“……你难道,就一直以为我恨着你?”
李元吉听罢,先是一楞,转瞬双手便似被些什么触发了般。他狂叫一声,发了狠地绞著弓弦,只望李世民没快点死掉。突然背后一发冷箭自林后射出,直直射中了李元吉的背心。李世民看见他的下属举著弓在他面前,说是护驾。李世民竟没喜没悦,也没惊没愕,就这样一脸空白地看着李元吉吐血在他身上,倒到自己怀中,痛苦地抽搐,直至断气过去。他好不容易,伸出了手来偷偷在李元吉背上抚了一下,然后眉宇上那种一贯看着李元吉时的高傲终于释下。
“你真的不喜欢他吗?”
战后我这样问他,李世民已没直接回答我。以后,他娶了李元吉的妻子,杀了他的子嗣,一切像无痕无迹,什么都从未发生过那般。李世民半倚在宫里朱红色的栏栅上,那姿势像他那天懒洋洋地倚著身子看望园中的李元吉,只是此时,脸上那种半是鄙薄半是自满的笑意,已不复见。
“知否驯兽者如何驯化不知人性的兽?”
他忽然这样问。我稍为想了想,漫不经心地说:“自是以奖赏与惩罚去诱导。”
“兽不知人性,何来赏罚?”
“那该当如何?”
“只有一个法子,就是不断地摧折它,让它知道谁才是主人。”
我不禁笑了:“那岂非只有惩罚?我的陛下,强权高压,可不是明君该依行的。”
“你错了,这不是惩罚。在没有做对与做错的情况下,这根本不能算是惩罚。再者,既是没有人性,那么是赏是罚,都没有分别了吧。”
李世民极目远望,喋喋无休,似是自圆其说。只是他眼之所及,已没了那可让他兴奋自满的身影。
“没有人性……世上可真有全然没性之兽?”
他听到我这样说,就止住了说话,赫然发现眼下是一片连绵的宫墙,都已然属于他。李世民不喜反愁,他如是回答我:“……只有没有人性,才会懵懂不知,世上也有爱他的人。”
(李元吉篇。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