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玉樓春臨》 - 【玉樓春臨】第198章
玉樓春
「卻說某朝某年某月,有個將死之人,平生未曾享過一日福,因而大限到了也不留戀,眼兒一閉、腿兒一蹬,
原以為就這麼送了性命。哪知此人再一睜眼,竟到了一個金晃晃、光燦燦的紅粉富貴之地,莊生嚇了一跳,再一照
鏡中形容,竟上了個垂髫小兒的身,與自己幼時幾分相似。非但如此,這小兒出身尊貴,全家對這個女娃娃,更是
要星星不給月亮,活生生是個家中的霸王。」那說書的先生驚堂木一拍,琅琅將故事說來。
說書人開始說故事,酒博士見她這一行人是個有錢的買主,便殷殷切切上來,說:「諸位可要點些酒吃,再上
幾個小菜,將故事聽來,別有滋味。」
玉疏原不想吃酒,卻又聽酒博士說:「正好來了上好的金波酒,客官可要嘗嘗?」
她握著茶盞的手便是一僵,緩緩道:「取一壇金波上來。」
阿照格外吩咐一聲:「取熱的來,別吃冷酒。」
酒博士樂滋滋去了,不就便擺上酒果,親自替她三人斟了,才退在一旁。
玉疏只是拈著酒杯,神情怔怔的,嗅了一口金波酒的香氣,到底還是沒喝,且聽說書先生在說:
「此人原不想活,只是做了兩世的人,都未被這樣溺愛過,心中一時情腸難捨,便將其他都拋去了,隻安心做
了這家的女兒。這家還有一個兄長,更是將她捧在手中,待如掌珠。兄妹二人相伴長大,日漸厚密,彼此相知,不
避嫌疑。」
「家中父母原見兄妹和睦,老心甚慰。卻不知這二人長大之後,竟對彼此生了春情之思。」
眾看官不料竟是個兄妹相奸的故事,紛紛喧嘩起來,罵這二人沒個人倫。玉疏一杯酒端在手中,微微一晃,滾
燙的熱酒濺了幾滴出來,指尖通紅,玉疏卻渾然不覺。還是阿照心細,將一塊浸濕的冷帕子包著她的手,輕輕叫了
一聲:「殿下?」
玉疏只是不理,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。不知怎的,縱然還是金波,喝著卻覺苦澀不堪,入了喉嚨,簡直如割喉
一般難熬。可她只是道:「再滿上。」臉上一絲笑兒也沒有,阿照歎息一聲,替她再滿上。
那說書的繼續又說兄妹二人如何不顧男女大防、人倫天理,年少氣盛,春情難忍,竟做出了醜事。他說得細細
的,將二人癲狂之態描繪得栩栩如生,台下人都心照不宣地嬉笑起來,玉疏卻半點兒也笑不出來,臉色漸白。
有人笑駡:「老砍頭,你素日編排人書生小姐、狐妖入夢、寡婦偷漢也罷了,怎麼如今連人兄妹都講出這些故
事來,你也不怕因碎嘴子上了陰鷙!」嘴上雖這樣說,卻丟了一塊銀子與他,叫他只管繼續說。
原來這邊境地方,民風開放,並不以男女事為醜,連這些茶樓飯館,裡頭說書的、賣唱的,都總要說些風月故
事,才有人願捧場。那些才子佳人顛鸞倒鳳的套子已被人說盡了,因此便要找些刺激的新文來說。
那說書先生又撿眾人愛聽的兄妹相合的春戲說了幾回,庭下竊笑不絕,一時垂涎那小姐,一時又羨那兄長豔福
不淺。一時有人說:「果然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,若是我,我也忍不住,且先幹了再說!」又有個大膽婦人
說:「呸,人家那兄長是最風流不過的俊傑,才能得佳人青眼呢。也不瞧你那瘌痢頭樣,你若有妹子,只怕眼瞎了
才看得上你!」諸人笑一通,便有人搖頭道:「再是怎樣的俊傑佳人,做出這樣醜事來,品行既喪,憑他建了多少
功、立了多少業,也算不得俊傑和佳人了。」
阿照面色沉下來,見玉疏神情不似往日,便將自己的怒氣壓了下來,握著玉疏的手道:「咱們回去罷?」又狠
狠剜了白羽一眼:「你找的什麼地方,都講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?!」
他這一眼威勢甚重,白羽下意識警戒起來,反應過來之後又覺得自己多心,無辜道:「我怎麼知道他們還講這
些?算了算了,這故事也無聊得很,還是出去的好。」
玉疏似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拆皮剝骨一般,面容蒼白如雪,本要出去,卻聽那說書先生已說完了風月,道:「世
間之事,天道至公,這還魂的小姐既享了人家十來年的富貴,便總要用些東西來還。她並無可還之物,還落
了『淫』字一流,便再算不得什麼了。後來父母知道,家道又中落,便怒將她許了一個老富商做妾,換得幾兩銀子
來幫扶家業。又將兄長打個半死,立逼著他娶了妻,誓要將二人撕擄開為止。」玉疏聽得「並無可還之物」,心下
大痛,說書先生又說:「後來父母早死,兄長重整了家中的產業,從此興旺起來,看著是熱鬧紅火了,哪知兄長當
年的心並沒有死,為了這個妹妹,父母妻兒一概全拋,要將她找回來。豈知他這樣,往上父母英靈不安,往下自己
子嗣空虛,入了情障,怎麼也悟不得,竟是個癡兒!從此天理不容,名聲不存,家業無繼,身心虧損,好端端一個
青年俊傑,本該在這世上有一番大作為,竟落得早天之相矣!」
「咣當」一聲響,酒杯陡然落在地上,酒水潑了玉疏一裙子。她面上一絲血色也沒有,喃喃念著「早天」二
字,滾下淚來。
阿照急急道:「不過一個故事,殿下也太傷心了!這外頭說書的,不過是些才子佳人的風月、天理輪回的報
應,都是他們瞎編的套子,殿下絕不可信這些!」他咬牙道:「再說,這說書的先生怎知道魚之樂,保不准人家兄
長寧願早天,都要成全心中這樁事兒呢。」
他的話說得急,一時沒注意分寸,反叫玉疏生氣起來,將他的手撇開,冷冷道:「你是不是瘋了?什麼早天?
死什麼死?能好好的活著,為甚去死?我偏不許他死!」
她劈頭蓋臉罵道阿照臉上,阿照卻反而被這句話震住了,心中湧起萬千柔腸,只覺有千言萬語要說給她聽,終
久忍了,只是含笑道:「殿下不許誰死,誰就一定死不了。我知道的。」
誰知阿照話音剛落,說書先生又道:「這兄長因看不破,早早去了。妹妹不服,等她也死了,陰魂兒飄到地府
裡,見了閻王老爺,卻渾然不懼,哭著問:便我憑空多享了半世富貴,也並非是我使邪法求來的,只怕是你們的陰
差勾錯了魂、斷錯了命,才叫我又活了。便要我還,我並不敢辯,只是我一人承擔便罷了,怎麼反叫我哥哥來受這
陰司報應!」
玉疏聽了這話,只覺是從她肺腑裡掏出的一般,想起自己兩世為人,不覺癡了。
「這閻王老爺聽了她的話,也覺有理,因而並不生氣,卻將那生死簿仔細看了,說:原該是你還,哪知你修下
個好兄長,替你抵了命了。你們前世本該有夫妻之緣,但陰差陽錯,鬼使神差,你們竟未曾遇到,你又忽然死了。
所以有了這第二段緣分,叫你們來續。這一世本該只有兄妹之緣,他護著你一世,全了他前世未能找得到你護著你
的因果,誰知你們竟有了首尾,又生出這段孽緣來!閻王老爺歎道:這一世因緣了結了,你們便各歸各道,下一世
憑你們去罷!」
這一番話下來,連阿照都聽愣了,倒像是哪裡聽過這話似的,又究竟想不起來。
諸看官也都聽得愣愣的,細想了半日,便有人問:「那這兄妹二人,到底是個什麼結局?」
說書先生笑道:「前文便說了,世間之事,天道至公。閻王老爺都發了話,這一世雖是段孽緣,但這二人後世
再為人,合該機緣巧合、湊作一處,恩愛無雙、一對璧人。」
「所以此故事,正名:玉樓春。正有歐陽修的《玉樓春》一首:尊前擬把歸期說,欲語春容先慘咽。人生自是
有情癡,此恨不關風與月。離歌且莫翻新闋,一曲能教腸寸結。直須看盡洛城花,始共春風容易別。雖此生離別,
但情癡至此,終能重臨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