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短行歌》 - 【短行歌】第67章
【番外】暗香如故(時複)
平昌剛嫁進賀家的時候,就沒興趣去和賀時渡裝一對恩愛夫妻。
詭譎的南池裡,平和表像下風雲暗湧,偏偏有一人他恨人恨得直白,殺人也要殺得痛快。
平昌注定不會愛上賀時渡那樣的男子——明明人人都要很辛苦帶上假面來掩飾天性裡的罪惡,為何他能夠不帶面具地作惡?
檀檀剛從先生那裡習完課就跑來了她這裡,她興奮地說:「我今天瞧見先生的臉上有道抓痕,肯定是被他夫人抓的,別人都說他怕夫人,他還說是貓抓的。」
明明是些很無趣的八卦,但從小小的檀檀小小的口中說來,別有番趣味。
這孩子總是很不成熟地在說一些成熟的事情。
她和這個孩子沒由來走得很近,雖然她覺得自己已經是一位長大的成年女子了,而檀檀還是個小孩子。
現在她的母親是大司馬的夫人,所有人都用「玉雪聰明」這樣的話來哄著檀檀,她說聰明倒談不上,可圓嘟嘟的臉上生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,像討人喜歡的小貓小狗。
有時需要裝模作樣顧及彼此的面子,賀時渡也會來她這處休息,雖然二人不做夫妻要做的事,但漫漫長夜,總要說些什麼才好。
賀時渡問她:「今天那缺心眼的東西又來找你了?」
「檀檀還小,你不要這麼說她。」
「小時候缺心眼,長大也好不到哪去。」
平昌被他的話惹笑:「你怎麼還跟小孩子計較著呢。」
前些日子她和賀時渡分房分得好好的,結果檀檀在大司馬面前說漏了嘴,賀時渡被叫去南池一頓訓。
「父侯指派我為她尋一門親事,真是荒唐,好好的燕國人不去嫁她們的燕國男兒,秦國又有誰敢把這樣的一個累贅娶進家門。」
「如今給檀檀說親為時尚早…不過也是,她身份特殊,要想去別人家裡不受委屈,是得早早籌算著。」
平昌其實能揣摩到賀時渡不喜歡檀檀的心理,就像她也不喜歡父皇其它妃子所生的子女。
只不過,她不喜歡就不會去搭理,可不會像賀時渡那樣一見面就去捏人家的臉。
距離要給檀檀說親沒幾日,賀時渡就出征了。
他是主動請命掛帥伐趙的,這令平昌心裡生出憂患來,若他伐趙成功,只怕南池勢力進一步擴大…朝中軍政在南池的手上,而九皇子和南池的關係匪淺,自己的阿弟雖是太子,卻對軍事一無所知。
她不嫁南池,便會有別人與南池聯姻,南池勢力外擴。
她嫁南池,也阻不住南池的野心。
賀時渡走後的第三個月,她閔洲的外祖母過世。先皇后的母族不必愁喪事辦得不隆重,只是家中少男兒,就算父皇命再多的人和器物送葬,都彌補不了人丁的不足。
她的夫婿本該在這個時候陪她主持外祖母的喪禮。
前線戰事膠著,賀時渡早已不問鄴城事,為盡禮數,賀公府決定讓她的小叔子陪她南下。
因他時常與檀檀混在一起,平昌也將他視為小輩,儘管年歲上他也隻小自己一歲。
時複天生殘了一隻腿,其實他是能夠行走的,只是一瘸一拐的身影並不好看,他痛恨這一點,南下閔洲時一路都坐在輪椅上。
所有見過他的人都會惋惜一聲,這樣完美的男兒,只可惜了那條腿。
時複打點起各樣複雜的關係來井井有條,在他的幫助下,外祖母的喪禮舉辦得很順利,既沒有失去皇親貴族的風範,也沒因過度奢侈而引百姓的不滿。
回鄴城後,平昌也與時複漸漸熟悉了起來。
他是博學之人,無人不欣賞他的才華,就連檀檀也會感慨:「讀書多果然不一樣呢。」
可是平昌知道世人都很無趣,儘管時複讀書再多,在驚豔於他的才華之後,世人只會惋惜他那一條無法自如行走的殘腿。
…
萬安三年時,閔洲先皇后的母族已無人丁,彼時平昌的墳頭也已被野草覆蓋。
陛下與兄長決定遷都長安,朝中多持反對意見,時複前往閔洲遊說閔洲士族支持此舉。閔洲多名士,而時複因當年幾次為平昌母族之事南下閔洲,他在閔洲頗有聲望。
他入住在驛站中,閔洲這個時節多陰雨,他因殘腿每逢此天氣就痛不欲生。有小廝前來傳話,說鄭伯夫婦求見。
鄭伯的夫人是平昌的表妹,與他有兩面之緣,一次在她們外祖母的喪禮上,一次在她與鄭伯的婚禮上。
鄭伯夫人送來一套護膝給她。
「近來黴雨不斷,我的關節亦不做好,平日都靠著護膝度日呢。大人既不願住在別處,便收下這副護膝罷。」
事出有因,鄭伯夫人當初得知他來閔洲,就曾邀請過他暫住在家族的別館裡。
他婉言相拒,卻並未給出什麼實在的理由。
他天生無法像他的兄長磊落行事,那一莊莊孽事在他心頭累積,化作不散的噩夢將他纏繞。
他害過平昌的弟弟,害過平昌的父親。
他是那個害死了平昌的人,他無顏接受來自她家族的好意。
鄭伯夫人已是面上生起皺紋的婦人,賀時複尚記得她出嫁那日光滑動人的肌膚,十幾年不痛不癢地過去,他心中生出淡淡的一抹哀痛。
鄭伯夫人問他:「大人這些年未曾婚娶,自己過得不寂寞嗎?」
鄭伯以為自己的夫人是牽掛著這位大人,臉色不禁難看起來。
這位元大人身居高位,明明是和他一樣的中年年歲,可卻仍若當年朗月清風,哪個為世俗奔波的男子能不嫉妒他?
賀時複道:「我有學生作伴,日常很充足,有勞夫人掛念。」
鄭伯暗中催促夫人該是回府的時辰了,她才匆匆道:「大人這些日子一定要防著閔洲的陰寒,不要落下病根。」
離開驛站坐上回府的馬車,鄭伯吃味道:「你都不曉得自己什麼年歲了,還出來勾搭人家。」
鄭夫人聞言笑出聲來:「原來你是誤會我與賀大人有什麼…你這小心眼的性子,可別讓兒女們學去。」
「那你憑什麼對他這麼好?又是請他去你家別館住,又給他送護膝的。」
鄭夫人的眼前浮現過了很多從前的事。
那些事與她並沒有什麼關係,只是提醒著她也曾年輕過,曾天真地對男女間的情愛有過無限遐想、希冀。
元安六年,她大婚前夕,表姐南下閔洲平昌為她送嫁,未過幾日,賀二爺也帶著南池的賀禮前來祝她新婚之喜。
閔洲的梅雨季最可怕,陰冷能滲進人的骨頭裡。她在表姐房中撞見她正縫著一對護膝,可是並未用宮中的紋樣,而是用了閔洲當地的繡法。
她好奇道:「表姐竟然還會用閔洲的針法。」
平昌已進行到收針的步驟了,她拿剪刀剪斷線頭,打了一個漂亮的結。
「也不難學,看書就學得會。」
她不服氣:「那是你才能學會的。」
那護膝是男子的款式,她原本以為表姐是縫給她的夫君,南池大司馬的。
直到後來她在廂房撞見了表姐和賀二爺二人爭吵。
表姐與賀二爺都是很冷淡的性子,你一語我一語,句句傷人,聽起來實在很怪。表姐丟下一句「我隻願下輩子與姓賀的人毫無關係」,她邁著冷靜的步伐離開。
夜裡她去找表姐,發現表姐剛剛哭過。
她心中生出一個很大膽的猜想,於是便直接問了:「表姐,你縫的護膝,是不是給賀二爺的?」
「嗯。」
少女的心中哪有那麼多陳規束縛?她立馬幻想出一段禁忌而美好的關係。
往往最隱晦的,也最迷人。
「表姐你放心,我不會告訴別人的。」
那時的平昌看著她欲言又止。
直到今日見到賀二爺,她才隱隱約約覺得,也許當年的表姐曾期盼著她能將那段秘辛洩露,也許那樣,表姐便不會在禮教的囚籠中鬱鬱寡歡。
那段情的真相如何,大抵除了平昌沒人能夠說得清。只可惜她已早早拋棄了這不美好的塵世,帶著那艱澀隱秘的真相。
賀時複愛平昌,從未刻意遮掩過。未逾越禮法的愛慕,尚是能夠被容許的。他的兄長看得見,卻不會說破,這未必是因他大度,而是他本對許多事都不在意。
那年檀檀不告而別,兄長殺了許多人。
來年的春天,檀檀不在,南池芳菲仍然,卻春意不再。
也是自那時起,他們加快了奪皇位的步伐。
最終,平昌的父親與弟弟都毀於他手。
陛下去世後平昌便一病不起,起初只是小小的風寒,可她拒絕喝藥,拒絕醫治,她已無依無靠…若檀檀在,興許還能有人哄她吃藥。
他質問她,沒了權勢她便不能活嗎?
賀時複最後悔的不是他曾不應該地對她動心,而是那時問出了那句話。
平昌與他不同,她是皇室的長公主,是太子的姐姐,她是要保護著別人的人,而他既非長子,又天生殘了一條腿,所有人都在呵護著他的敏感。
這樣的他,又如何能在那個時候懂得平昌的絕望?
她不過是用一種絕望的方式去奪回自己的命運罷了。
她不能夠選擇自己的生命,不能選擇自己的婚姻,至少能以她自己選擇的方式去死亡。
男女之愛,發乎情止乎禮,只是他與平昌之間所隔著的禮教束縛,如鋼鐵鑄成的牆。
他似把一生的情都用在了這段陰晦的關係中,他未得過回應,但若只能得她隻言片語,已經滿足。
他滿足過,此生足矣。
鄭伯夫人送來的一雙護膝是閔洲織女所制,他記得多年前也曾得過一雙閔洲織女送來的護膝,布料間分了三層,一層是禦寒的棉絨,一層是會發出熱量的礦石粉末,一層是香料。
這一副護膝與當年那一副香氣相差很大。
他是對這些細枝末節的事從不關心,但對差異又很敏感。
這副護膝的氣味很陌生,他於是叫來驛站的小廝分辨。
小廝只聞了片刻,就篤定道:「這是我們閔洲最有名的香料,制香工序…」
嗅覺得記憶忽然湧入,元安六年那一副護膝的香味,與檀檀燒給平昌的那一隻隻香囊的味道是一樣的。
檀檀是平昌在這世間最喜歡的人了,曾經檀檀小的時候,平昌在閨中無事,照著書籍給她縫製了許多各式各色的香囊。
閔洲的雨聲哀婉,身邊小廝仍在背誦著制香工序。
他不覺已淚水滿面。
原來那副香的味道已經滲入在他生命裡,只是為他縫製那對護膝的人——她拋棄了煙雨迷蒙的閔洲,也拋棄了他。